当林深踏进小溪附近的林子时,传来一个带着惊喜的声音。
“你果然来了。”
赫野正坐在昨天的那块石头上,冲他招手,看着这和昨天一摸一样的姿势,林深很有理由怀疑,这家伙是不是一整晚都待在这里没有离开。
他还没有来得及提问,倒是赫野看见他身上的衣服还有背着的包,问了句。
“不去你该去的地方吗?”
林深冷漠回答:“没有我该去的地方。”
“呵呵。”赫野笑,“你这么回答,让我看到了以前的自己。”
他扔了一块石头进水中,没有打起水漂。
“我以前也总是会怀疑,有时候想的深了,都会觉得自己是不是疯了。”
“怀疑什么?”林深问。
“没有人认可我,没有人承认我,周围的人都否认我存在的价值。”赫野淡淡道,就像是在说一件别人无足轻重的事情。“不得不说,在成长期这是一件很困扰的事情。无论做什么都不会被人表扬,稍微做的不好就会被人戳着脊梁骨,即便努力也不会有人关心,他们都是等着看我笑话。”
“那时候我想,究竟是我错了,还是周围的人错了,不过之后我发现这么想很可笑。”
赫野道:“比起去纠结谁对谁错,格格不入的是我和周围的环境。想明白了以后,我发现这是一个无法解决的问题。因为一个人的力量是无法改变环境的,我生长至今的大环境排斥了我二十几年,还会继续排斥我更久。”
“没人关心,没人理解,被当做空气一样忽视,过得如同被圈养的畜生。我总算想明白了,既然我无法改变周围的人,那我能做到的只有一件事。”赫野说:“最起码,消灭我这个人的存在,我自己还是有决定权的。”
“……你是想自杀。”
“宾果!猜中了,奖励十分!”赫野笑看着他,完全没有被戳破企图的窘态。
“当然,我希望你不要用自杀这个词来形容。”赫野纠正道:“我只是选择了一个实现理想的最佳途径,和他们斗我也累了,但是又不想认输,这时候一个更好的方法出现在面前,我为什么不去实现它?”
“啊,当然,我可不是那些‘伟人’。这个世上可没有多少人会因为我的死亡,而得到好处哦。“
林深:“人死了什么都没有了。”
“这也无所谓。”赫野又笑,但是这次的笑容却让人觉得空洞,如同一张白纸。“反正我至今都是一无所有,这样的人生早点结束也没什么。不如说,这是我打的一个赌。”
“赌?”
“是啊,我的死对周围的人来说,会让他们产生什么反应?他们是后悔没有看牢我,还是觉得松了一口气,或者说是觉得扰乱他们原本的安排而愤怒?我很好奇这点。”赫野道:“而且死亡对我来说太有诱惑力了,忍不住想要尝试一下,当然,我明白它是没有返程票的。不过无所谓……”
“反正现在活着也没有什么意思。幸福在未来,以后会更好?”赫野眯起眼睛,漆黑的眼珠像是深渊可吞噬人。“这种场面话,我可一点都不信。”
死亡是最诚实的,也是最可信的,比起周围人虚假的笑容、敷衍的心意,去拥抱这份真实岂不是让人觉得痛快?
“还有你,要不要一起来试试?”
林深一惊,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我可不是在说笑话。”
赫野微笑,向他伸出手。
“因为我明白你是和我一样的人。不被理解,被人排斥,与周围格格不入,被人用异样的目光注视,这样的日子你还想要过多久?”
“要不要和我一起试一下?”赫野蛊惑,压低声音道:“不总是说,死亡是上帝赐给人类最好的礼物,你认为呢?”
林深紧盯着他,瞳孔微微紧缩。
他看着赫野笑得太过灿烂的面容,一刹那觉得有些晃眼。无数的面孔从他眼前晃过,却全都模糊而不真实,但那些嘲讽的笑声、鄙夷的目光,却总是那么清晰。这样的生活,他真的感觉过快乐吗?有什么意义?
一般人都畏惧死亡,但是赫野看起来却是在享受死亡,那么,我呢?
林深自问,每天都过着压抑得无法呼吸的日子,拼命去保护那些根本瞧不起自己的人,这样的生活,还有持续的必要吗?
如果死亡,真的是上帝赐予的礼物。
他看着赫野,想,那么眼前这个人,就是递给自己礼物的使者。
或者说,是打开潘多拉之盒的魔鬼。
林深伸出了手。
他脑中又想起了那个梦,一个他每夜都会做的噩梦。
轰隆隆——!
天空中乍响一道闷雷,正走在路上的赫讽疑惑地抬头。
“要下雨了?”
回答他的,是骤然落下的暴雨。
57、骨血
梦中的那个背影,模糊而不清,看起来还有点微弯,但这却是他再熟悉不过的背影,从幼时开始,他就是跟在这个瘦小不强壮的背影后长大。
林深知道自己是被捡回来的孩子,从他记事时,周围就只有爷爷和他两个人。两人住在深山野林里,偶尔爷爷才会带年幼的林深下一次山,但从不在山下过夜。
对于幼时的林深来说,和满是绿色的大山不同,人类的小镇充满了诱惑,那里的每一样东西都能吸引小孩的注意力。但是爷爷从来不允许他逗留在山下,哪怕林深沉默地闹脾气他都没有许可。当小林深询问起来,为什么不能在镇上多待一会?
老守林人只是看着他,笑着摇了摇头,没有解释。
七岁的时候,林深到了入学的年龄,不能再每天待在山上。爷爷只能无奈地放他下山,并叮嘱他要按时回家,但那时林深的心早就飞走,满脑子都是山下五光十色的世界,恨不得立刻飞到镇上去。而也是从这个时候,他开始明白了一些事情。
刚入学,小孩子们很快都打闹成一片,第一次和这么多同龄人相处,林深虽然有些不知所措,但是孩子的天真无邪和毫无防备,让他很快交到了朋友。
这是除爷爷、山上的飞鸟走兽外,林深交到的第一批朋友。然而好光阴没过几天,事情渐渐有了转变。林深发现班上的同学都开始不搭理自己,原先要好的几个小伙伴也都躲躲闪闪的,总是避开他。
这样的情况持续了好几天,林深按捺不住,逮到一个机会直接问了出来。
“为什么躲着我!”
他一下子拦住了好几个同学的去路,里面有几人还是前几天和他很要好的伙伴。
“不是躲着你,是妈妈要我们不要再跟你说话的。”小孩子总是很直白,藏不住话。
“对呀对呀,我爸爸妈妈也说让我别再跟你玩了。”
“为什么!”林深执拗地问。
“妈妈说你不吉利,会招来坏运气。”
“你没有爸爸妈妈,是野兽生的孩子,我们不能和野兽生的孩子玩。”
林深拦路的手渐渐有了松动,他看着那些同龄人的目光,只看到了躲闪和畏惧,其他的,再也没有。
那一天,林深没有再徒劳地等待玩伴,没有再巴望着有人能喊自己一起去逛小卖铺,他把前几天收集好准备和伙伴们分享的游戏卡扔进垃圾箱,独自一个人回到了山上。
连对爷爷他都什么都没有说,爷爷笑着摸了摸他的脑袋,也什么都没有问。
从七岁时,林深开始明白一个道理,他和山下的人们是不同的,他们不会成为自己的朋友。
十四岁,已经到了一个孩子开始憧憬爱情的年纪,然而林深依旧在校园里独来独往,没有一个能够说话的人。
“哎呀,林疯子身上又是一股臭味,是不是天天不洗澡!”
“别惹他,我爸说他们爷孙俩都不好惹,躲远点。”
男生的讥嘲,女生的躲避,林深的十四岁没有暗恋,没有喧闹,没有激情。
这时候的他,已经开始帮助爷爷处理自杀者的尸体,他知道自己和这些人是不同的。
别人在家里撒娇卖乖时,他要帮着爷爷满山地巡逻。别人悠闲地享受初恋,他在替那些为情而死的自杀者收集遗书或者是遗物。别人光鲜亮丽的逛街的时候,他要带着满身的泥泞搬运腐烂的尸体,那时候山上还没有热水器,很多时候爷孙俩汗淋淋地回来,也只能擦把脸就睡。
林深知道自己身上脏、臭,那是山林里动物的臭味,院子里化肥的怪味,还有人类的尸体腐烂的异味。山上的清水很宝贵,做不到让他每天清洗自己,而且他也习惯了这些味道。
但这些,跟周围那些人解释有意义吗?
他们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他无法理解那些少年的青春狂放、光鲜亮丽,别人也无法知道林深小小的年纪,已经看过了多少人的生死。
十四岁的林深,知道自己和世上的大部分人都不会有交集,他的世界只有山林。即使是爷爷,这个上了年纪的老人在面对林深的提问时,也只会呵呵地笑,却从不回答。
在年轻气盛的林深看来,爷爷这是年纪大了,选择得过且过的生活。
然而他呢?
要一辈子守在这荒山上,一辈子捡那些陌生人的尸体,一辈子守护山下那群鄙夷自己的人?
凭什么?凭什么!
如果他的人生轨迹不是这样,如果他当初就死在林子里没有被捡回去,是不是就不用过这种生活!明明是人类,明明渴望被理解,却被所有人排斥,被所有人拒绝!
他内心的呐喊没有人听得见,他们只看到自己想看到的,拒绝去理解一个寂寞痛苦的人!
谁听得见自己的声音,谁能真正了解自己?
每夜的梦中,林深都只能梦见身处一片黑暗,而周围什么都没有。没有声音,没有光亮,没有丝毫希望,就像他现在所生活的这个世界。
“你是和我一样的人。”
突然有人这么对他说。
“活在这世上久了,人们的耳朵就聋了,眼睛就瞎了,他们早就听不到我们的声音。”赫野道:“不用一些激烈的方法,那些人是注意不到我们的。”
“激烈……的方法?”
“是啊,用最直接、最决绝的方式,将我们的抗议表达出来。”赫野笑道:“然后该痛苦烦恼的就是那帮人,以后的事情都与我们无关了。”
林深感觉到自己被牵着向某处走去,那边是小溪的尽头的悬崖。旱季时,悬崖下是一片浅水,而汛季,那里会变为一泓深潭。
这短短的距离,他想了很多,爷爷总是显得敷衍的笑容,山下人冷漠的目光,活了这么多年哪怕有一天,他是真正开心的活着吗?他是为谁而活,他的生活有什么意义
赫野站在崖边,松开手,临空拥抱着空气,而在他身下则是几十米的悬崖。天空不知何时飘下雨滴,却丝毫不影响他的心情。
“此时此刻,我就是我命运的主宰!”
他畅怀大笑,像是在拥抱着什么似的张开双手。随即望着林深,最后一次伸出手。
那一刻,脑中纷飞过去的许多画面,停留在一个镜头上。林深记得,那是某次自己询问爷爷。
“自杀的人会不会后悔?”
“不会。”爷爷回答:“因为他们已经没有机会后悔了。”
而林深这一次,也不想再给自己机会去后悔!
下一秒,停在崖边树梢上的鸟儿惊恐地飞起,它看着两个人类把自己当做鸟儿一样高高跳起,展臂跃下,然而,他们却没有像鸟儿一样再次飞起。
人类是怎么了?
鸟儿困惑地在空中回旋,看着崖下溅起的那惨白的水花。明明不能飞,为什么还要张开双翅?
雨水滴落在崖下的水面上,点点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