岂料裴和渊听了,却也不见丁点苦恼之色,反顺着她的话点头道:“娘子说得极对,还是改日让那麓氏女亲自来给娘子解释,才算稳妥。”
这种事上也百说百随,倒给关瑶弄得语噎了。
在她身侧,便见裴和渊眸子暗了暗,先是用平静的语气说了气:“麓氏女胡乱攀扯,的确可恶。”末了,又噙笑望她:“然娘子为此发醋,我甚喜。”
这样明明暗暗喜怒难辨,倒与他从前霎阴霎晴的性子有些相似。
可不同的是,她夫君在说这话时,语气明显傲睨自若,更有股说不出的乖戾,仿佛生杀予夺尽在他手。
这不时冒出的怪异腔调,像极了他刚失忆那日自称为“朕”的模样。
关瑶心中乱愁如飞,一时狐疑自己夫君莫不是摔坏脑子,给摔出了什么古怪出格的喜好……
好在选的另条路顺当许多,不久便到了万汀楼门前,关瑶欲要起身,裴和渊却把她摁在膝上:“等停稳了再下,莫要急。”
关瑶心中一时莫名其妙。
她夫君先前不是对二姐很着紧么?怎么这时却慢慢悠悠不急不躁了?
可裴和渊不急,席羽急。
见夫妇俩下个马车都姿态娴雅,裴和渊甚至还有余空给关瑶整理裙摆,席羽苦着脸道:“祖宗,当我求你们二位了,快走几步成不成?若赶得及,今儿夏神医便能替絮春姑娘瞧上一回的!”
裴和渊却悠悠道:“那位神医当真能医得醒二姐,今日与明日,又有何区别?”话毕,又语带深意地说了句:“或许此时她睡着不醒,才是好事。”
“你、你这是说的什么话!絮春姑娘可是你嫡亲的二姐!”席羽捏了捏拳,情绪激越。
裴和渊从关瑶的裙摆中抽空睇他一眼:“你可知谁来了顺安?”
“什么意思?”席羽拧眉。
裴和渊看了看吴启,吴启便凑到席羽身侧,低声说了。
果然听罢吴启的话,席羽便如木人一般僵在当场。
裴和渊轻抚着关瑶袖口的宝相花纹,半敛着眼声音寡淡:“我可是为了你好,若二姐此际当真醒了,指不定大虞过段时日,便要出位太子侧妃。”
席羽咬着下牙巴,须臾却还是出声道:“絮春小姐日夜躺在榻上不能言语无法动弹……你想想,若她一直是有知觉的呢?当真那般,她多躺一日,便多一日痛苦,我只愿她早些醒。至于旁的,都是她自己的选择罢了。”
裴和渊看着席羽,片刻眼尾流出几分笑意:“兴许是我想岔了。”他转了口风,语气极轻道:“你对二姐这样好,待她醒了定然万分感念于你。说不定……因此而对你以身相许呢?”
明明是极好的祝念话语,关瑶却硬生生听出些旁的意味来。
见席羽极不自在地红了脸,她勾了勾裴和渊的鞶带:“好了,咱们上去吧。”
本是无心之举,裴和渊却看着那塞入自己腰间的葱白小指,无声地扬了扬唇。
裴絮春那样的人醒是不醒,何时醒,与他有何干系?他只是不愿看自己娘子为这事着急奔波罢了。
起码裴絮春,不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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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刻后,一行人隔着扇客房门,被个中气十足的声音骂了个狗血淋头。
“去什么去?那婆娘不是说老子神棍野道,是个骗钱的货色么?老子给人看病六十多年,还是头回听人那么埋汰!想当年老夫进宫医病,那也是二椅子里的头头亲自给迎进去的!看来那劳什子伯府最是瞧气,门槛子比皇宫还高,老夫这么个白脚板子横是不够格儿进的了!”
席羽在外赔着小心道:“医者仁心,您老人家就当积个福,莫要与那眼皮子浅的人一般见识……”
“嘭——”
也不知什么东西砸到了门上,砸得几扇门框都震了震。里头的人越发声如洪钟地斥道:“嚎唠什么?当老子山炮呢?给人当狗撵一回不过瘾,还忙颠儿再去一趟?怎么着?我还得去凑个双数呗?老子明儿要回青吴,你这彪楞娃儿别跟我这扒瞎,沙棱地给老子滚!”
这位老神医的脾性……委实暴躁。
席羽挠着后脑勺,求救式地看向关瑶。
关瑶无奈地叹了口气,伸手敲门轻唤一声:“荣伯?”
姑娘家细声细嗓,天生衔着股娇滴滴的媚意,唤声如涓涓绵流一般,洋洋盈耳。
在旁听着的裴和渊,一下子便把嘴给抿紧了。
过了会儿,客房之中传来声问:“谁在外头?”
“荣伯,我是关瑶。”
脚步声起,“吱呀——”门被拉开了,出来个身着青袍,戴着顶南华巾,做道士装扮的老人。
而那老人疏眉凤眼,面孔修长,垂胸的花白胡子则编作一股麻花辫。
按那白胡来看,这位老者年岁当有七旬。可他腰板笔直步履艰实,尤其是在看到关瑶后,那双目炯炯发光,精神头又怎么瞧都不似七旬老人。
“小瑶儿!”老者激动地迈出门槛:“你咋才来!”
他惊喜唤着,正想去拉关瑶,然而才向前走了半步,便被人挡在身前。
老者瞪眼:“噶哈?你谁啊?”
“荣伯。”关瑶的声音自后头传来:“这是我夫君。”
“晚辈见过夏神医。”裴和渊躬身揖手,只仍隔在中间,不让那老神医靠近关瑶。
夏老神医上上下下打量了裴和渊一番,未几,将个眉毛皱得有棱有角的。
他歪着身子,忽敞着嗓门朝关瑶嚷道:“小瑶儿,你咋嫁了这么个邪乎人?”
邪乎?
冷不丁听了这么句话,关瑶满头雾水。
这一脑门子问号才起,那厢,却又听得夏老神医开腔问她:“还能分吗?能分趁早分!这人诡诡道道的,不是良配。”
一天内听到两回让自己和夫君分开的话,关瑶整个呆住。
“愣头磕脑地噶哈呢?你成婚也个把月了吧?来,给我搭个脉,瞅瞅你肚子有啥动静没有?要没怀上,一会儿趁早跟他分了!”说着,老神医又移开步,而同样的,裴和渊再度拦在他跟前。
裴和渊绷着脸,目中笼着层阴翳:“男女有别,还请前辈自重。”
“嘿?”老神医毛了:“哆目糊黏了你的眼皮子,认不出老头子是谁?老子是大夫!大夫!”
裴和渊不为所动,还指出道:“据裴某所知,前辈并非内子亲长。”
老神医噎住,须臾白他一眼:“算了,我懒得跟你迹葛儿浪。小瑶儿过来!你这夫君咋这么嚼兴?”
关瑶也是看得头疼,感觉自已夫君这占有欲委实过了些。
□□伯……也没有一上来就让她和夫君分的道理啊?
左右掂量了下,关瑶最终还是决定先哄好夏老神医,毕竟席羽目光殷殷热切,而府里躺着的那位,也是她夫君的嫡亲姐姐。
关瑶走上前,将手搭在裴和渊小臂:“夫君,荣伯是我外祖母好友,也算看着我长大的,别这样。”
裴和渊看着关瑶,见她眉心微微打褶,与自己说话的声音虽轻,可那话中的意思,明显是想让自己让步。
片刻的视线胶着后,在关瑶的坚持之下,裴和渊终是狠抿着嘴退到一侧。
老神医颇有些得意地哼哼两声,这才拉起关瑶看了两圈,啧啧心疼道:“你这孩子咋又瘦了?瞧着飘轻儿的,一阵风都能给你吹走吧?”
“谢荣伯记挂,我不曾消瘦,餐餐都吃得不少。”关瑶弯了弯眉眼。
二人唠了几句话,夏老神医作势算账:“小瑶儿鬼道,不是个靠盘儿的,把我老东西鼓弄来,你反倒去了别地儿。”
末了,他还点指关瑶道:“这么些年我去哪不是个打腰的?就那伯府让人胃里反磴。老东西我心里闹停,可不耐烦再去了!再劝我也白瞎功夫!”
这是即便关瑶出面,也不肯再去临昌伯府的意思。
席羽的脸色,肉眼可见地青了起来。
关瑶倒是从容笑道:“让荣伯受委屈了,是我的错,荣伯莫要积气,还是身子要紧。”
自来这世间身怀绝技之人,多数是倔且傲的性子,更别提夏老神医这么位上了年纪的长辈了,此刻更如个老小孩似的,受了委屈见了亲近的人,更是憋着气想闹上一番。
见老神医不搭自己的话,关瑶既不再出声去触他楣头,也不立马游说他去伯府,只绕过他入了那客房,蹲下身子去拾方才用来砸门的物件儿。
掉在地上的,是一卷长长的竹简。
那竹简足有尺余长,上头刻了些札记,想来都是老神医自己写的。
拾起那竹简,关瑶慢慢腾腾卷好,并将散开的麻绳给打结系上,这才再度到了夏老神医跟前:“我今日来呀,一是看看荣伯,二是给荣倍赔个不是,三来,我也有私心……”
老神医接过那竹简,没好气地问:“哪个私心?”
关瑶粲然笑道:“我好久没与人打马吊,实在是手痒痒了,便想着寻荣伯……”
说话间,关瑶特意留意了下老神医,见老人家虽掂着竹简扮作一幅冷淡样儿,却在听到“马吊”时,明显支起了耳朵。
关瑶暗中发笑,继续道:“可我惹了荣伯生气,也不知荣伯愿意不愿意与我一起……”话到后头尾音渐低,愈发显出些怯生生的意味来。
戏作全套,此刻的关瑶低下头看着脚尖,两侧长睫伏塌下来,在眼底投出一片阴翳。这般瞧着,整个人忐忑又局促,恁地惹人心疼。怕就是陌生人路过,也要上前关心两句佳人因何而低落。
而离她不远的裴和渊,唇已抿成了一条直线,掩在衣袖下的双手攥得死死的,手背青筋隆结。那深垂着的眸子中,是无人看得到的一片冰冷赤红。
关瑶此刻只想着如何搞定夏老神医,哪里余得出心神去留意自己夫君。
察觉老神医已在动摇的边缘,关瑶再度长叹一声道:“不知荣伯可还我那好友伽容?就是去年在青吴跟咱们一起打马吊的那位。我本还约了她的,但荣伯今儿好似心情不爽利,我实在不该来打扰,这就让人去给她送信,免得她再跑一趟 。”
话毕,关瑶招了招手:“喜彤,你去……”
“等等!”夏老神医出言制止关瑶,憋了半天又狐疑道:“你真是来寻我打马吊的?没别的心眼子?”
眼眶说湿就湿,关瑶还抽了抽鼻子,落寞地瘪着嘴道:“外祖母要知道我让荣叔大老远来受了大委屈,定要训我的。现在连荣叔都不信我了……我可怎么是好……”
“哎?哭啥啊?”夏老神医一时乱了阵脚,抱着个竹简四下张望,最终慌忙对裴和渊招了招手:“内谁,穿得白呲拉咕内个!你媳妇儿哭了,你还寻思啥呢?还不过来哄两句?”
关瑶本是小声抽泣,不料老神医慌神之下竟把裴和渊给招来了。
她以袖掩面侧头去望,正好对上自家夫君缓缓抬起的视线。
漆黑如潭的目光,眸中子夜一般幽邃,那张生铁般寒冷的峻容之上,寻不到一丝半缕的笑意。
关瑶眉心一颤,心中狂跳起来。
第28章 真.男二出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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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和渊盯着关瑶, 一步步走到她身前,眉目依旧专注。
如果说这些时日的裴和渊,情热得仿似炎夏密不透气的蒸笼, 那么此刻的裴和渊,便如冷面煞神般,带着一身堕指裂肤的凛冽之气, 意图把人冻成冰碴子。
他越接近,关瑶越是感觉自己额头都发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