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晏立在崇政殿偏殿的窗前,面无表情地打开窗牖,望着庭院中茂密如车盖的苍松。冬日草木凋谢,唯有这一片绿意。
皇帝在紫宸殿设宴,百官朝贺完后一同过去赴宴,他略饮了几杯酒便觉得不大舒服,趁着筵席快结束,提前回了东宫。
可又说不上来究竟是哪里不舒服,他想,兴许是殿里头人多闷得慌。
“殿下。”万兴站在门口唤他,“贵妃派人来问,殿下可要过去?”
徐晏捻了捻指尖,一股疲意涌上来,淡声道:“晚些吧。”
万兴讶异一瞬,又进来将手里的文书递上:“朱司议郎呈给殿下的,目前查到的上林苑的事都在上面。”
徐晏有了点兴致,翻开匆匆瞥了几眼,眸光忽而凝重起来。从中牵线的是白家?若是他没记错,这应当是越王的岳家。
可这件事,显然不是越王那蠢货干的,否则他不敢凑过来幸灾乐祸。
阖上文书,徐晏唇角轻勾,看来白家的注可不止放在越王身上,他那大哥可是信任白家得要命。他大哥要是知道了这件事,场面一定会很好看的。
彼此坦诚才是长久之道,徐晏想着,他该帮他们一把。帮他们长长久久的好下去。
“让他接着查,顺带让大兄知道查到哪了。”徐晏从喉间溢出一丝笑,眉眼都染上了愉悦。
万兴领命退下,他继续站在那,手指轻点窗沿。已经过了午时,不知道她何时会来。
-----
顾家上下今日十分热闹,因着府上二娘子从陇西回来的缘故,到处都是一阵欢声笑语。
“二姐姐,陇西郡好玩么?漂亮么?”顾容华缠着顾若兰问陇西的事,眼中溢满了好奇。
顾若兰撑着头看她,沉吟了片刻:“唔…还行吧,那边驻军多,不过也挺热闹的。”
李韶就是陇西人,顾令颜早就从她口中听说过许多跟陇西有过的事,对这个话题并没有那么的新奇,却也跟着一块听,顾若兰家的绵娘只有两岁大,她便时不时的伸出手逗弄一下。
顾若兰很有耐心,对这些问题全都一一答了,末了还道:“问了也没用呀,你们要是真想知道,以后来陇西一趟就行了。”
婢女拿了糕点进来,绵娘看到后眼睛都亮了,立马伸出手要拿。阿柳阿樟也吵着要吃果子,这边瞬间就闹作了一团。
屋里燃着清甜的木樨香,虽浅淡,却萦绕在周围久久不散,仿佛在人的衣衫上、发丝上游走。孩童的欢笑声不绝于耳,众人也跟着一块笑,悠闲自在。
这味道很好闻,几乎是让人沉醉的香,顾令颜一阵的恍惚迷离。她总觉得有什么事被忽略了,从指缝里漏了出去。
“我们过来得急,你姐夫的调令才下了没多久。”顾若兰转过头,轻声说,“我带的东西不多,到时候要是有缺的,我就去找你。”
顾令颜笑着点头:“好啊。”
-----
顾立信抬眼看着面前的青年,手指叩击桌案:“这次调到吏部,你那个顶头上司可不是个好相与的。”
李恒微微欠身,脸上神情若有所思:“听说了。”
“你阿耶好几年没在长安,也没见过他,想必你是听别人说的?”顾立信捋了捋袍角,“你听人说可以,自己万万不可开口说他。”
李恒急忙回道:“这是自然。”祸从口出,这点道理他当然懂。
窗外竹叶划过屋檐,发出几道刮擦声。侍从往炉子里添了块炭,火舌一下子往上窜起来,照得人面颊发亮。
屋里是一片暖橘色,顾立信饮着茶笑道:“你也别太担心,我不过是把不好的地方都给你摆开了说,吏部是个好地方,最能磨人。”
吏部主管官员选拔及考核,无论是封爵还是任免皆需从吏部经手,是不少人挤破了头想进去的地方。
因官员不得在本籍任职,李恒这些年一直在清江郡,顾若兰则留在陇西。得了这样的差事,从前不少同僚都艳羡不已。
“岳父放心,我知道的。”李恒温声说着,唇角不自觉挂上一丝笑,“以后倒是要常在京城了。”他在京城长到十多岁,这次回来,心里多少有几分高兴。
顾立信微微颔首:“在里面历练几年,你阿耶和我也都能放心了。”
也许是先前宫人添的炭太大了,炉子里火势旺得骇人,整间屋子起了一层热意,俩人掌心里都渗出了汗。
“你离京多年,我让大郎带着你出去走动走动。”顾立信起身往外走,顺手让侍从进去把炉子给灭了。
李恒跟在后面,忽而说:“有消息传过来,说郑家现在近日经常送家中女儿去朱贵妃那。”
顾立信睁大眼,身子向后仰了仰:“倒挺会钻营。”难道是和朱家结亲已经不能满足他们了?
荥阳郑氏一向孤高自诩,顾朱几家作为南人,之前和郑氏互相看不惯。直至郑家近些年式微,才终于端不住架子,而朱家接连折损主事人,亦是元气大伤。
郑氏家主的次子和朱家家主的次女,最合适不过。
“越王最近在朝堂被圣人训斥好几次。”李恒皱皱眉,“郑家想必是急了。”
郑家和越王生母吴昭仪有远亲,一向走得近。成年皇子被父亲当中训斥,这其中的意思不言而喻,一时间朝野又是一阵风起云涌,将太子遇袭的事都给盖了下去。
顾立信嗤笑一声:“朱贵妃也不傻,郑家嫡枝小娘子出嫁的出嫁、小的都还是垂髫之年,适龄的唯有旁支,给个良娣良媛顶了天了。”以前越王得势就跟吴昭仪凑一块,现在想立马换,天下哪有这种好事?
说到这,他眉头又皱了皱,圣人对大皇子是有些情分在的,毕竟是自己的第一个儿子,难免有所不同。这次训斥的理由,都是些不痛不痒的小事,往常都是遮遮掩掩过去了。
没想到现在居然会单独拎开了说。
可他这么一闹腾,上林苑的事反倒没人关注了。莫非背后的人真是越王?顾立信心里又有了点不确定。
傍晚用膳时,顾令颜靠坐在凭几上,拿小扇掩唇打了个呵欠,眼底一下子溢出水花。
沈定邦从外面走进来,半张脸尚还带着光的时候,顾令颜便看到他腰间挂着个青玉佩。看上去是个新的,从未见他挂过。
等人走进了一瞧,顾令颜便眯起了眼。
那虎形,是她先前给的画上的。
还挺好看,不比之前让人做的镇纸差,她托着腮想了一会。
感受到一道灼灼目光,沈定邦抬眸冲她笑笑,没特意说这个事。顾令颜毫不谦虚的对顾容华说:“我画得还挺好看的诶。”
顾容华第一反应就是先夸赞:“三姐姐画画本来就好看啊。”等回过神来,又小心翼翼问,“画的什么啊?”
顾令颜挑了挑眉:“一只老虎。”
因今日顾若兰几人回来,众人在正院玩到亥时方回。顾令颜在窗下坐了一会,绿衣催她去洗漱。
月明星稀,青竹叶在风中抖动。皎洁的月光从敞开的窗牖里照进来,洒了满地的银霜,连鲛纱床幔都浮动着一层辉光。
她忽然想起来,今日是他的生辰啊。
第24章 徐晏心口像被针扎过一样
从正午等到日落,手边的茶水冷了一盏又一盏,原本堆积如山的公文也慢慢见了底。
徐晏坐在窗边,冷眼看着天色越来越黯淡,脸色也越来越难看。
等了一整日,没等来她。
最后一昏黄的光从天际消散时,他抬手招来侍从,问道:“她今日去哪了?”
侍从心知他口中的人是谁,便轻声将早就打听好、先前就背下来的话一一说出口:“顾娘子今日哪也没去,顾家二娘子一行今日回京,在家里待了一整天。”
在家里待了一整天。没出门,可也没进宫。
徐晏倚回凭几,依稀想起顾二娘似乎是她亲姐姐,几年前嫁到了陇西李氏。那时顾令颜跟着送嫁去了陇西,好几个月不在长安,他还奇怪她人去哪了。
“孤知道了。”徐晏姿态慵懒,淡声道,“你且下去,河西的公文已经批完了,一并带下去。”
侍从走后,他略显疲惫的阖上双眸,眼中的疲态前所未有。虽不愿意承认,但这是他第一次等她。
一直以来,似乎都是顾令颜在等他。在白鹤观,是她在等他;出去外面坊市时,是她在等他。就连他的生辰,也是她进了宫以后,在清思殿或东宫待着,继续等他抽出空闲来。
俩人第一次见面时就是他生辰,宫中设小宴,顾令颜作为顾侍中的孙女参加。后来的每年生辰她都会来东宫,她说:“既是你生辰,也是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当然想要进宫来找你了。”
他并没有当一回事,最开始只觉得有点意思,久而久之便也习惯了。可等他都已经习惯了,她却不来了。
明明这么多年从未间断过的。第一次主动等她,却是没料到的结果。
一股无名的火忽然窜起来,瞬间就蔓延至全身,心头被灼烧得隐隐作痛。他抚了抚心口,那里现在像被针扎缓缓过一样,蜷缩在一起的疼,浑身的血液像要凝固。
这些天他无意间问起才知道,他许多用惯了的东西都是顾令颜送的,大多都是她送的生辰贺礼。包括那天被他给摔碎的镇纸。
顾令颜的生辰是什么时候来着?他眼中泛起了几分迷离。
赵闻入内打断了他的思绪,手中捧着一个小小的锦盒,轻声道:“殿下,那方镇纸做好了,将作监送来给殿下过目。”
锦盒轻轻打开,露出里面的一方蓝田玉镇纸,在烛光映照下,隐隐流淌着光泽,亮得惊人。将作监的人手艺很巧,不光将镇纸做的跟先前那个一样,连材质都寻了几乎一模一样的蓝田玉来。
看上去很是完美无缺。
徐晏笑了一下,忽而想起顾令颜前年送他时,也刚好是他的生辰。他伸手拿起,左右翻看两圈,找不出丝毫的瑕疵。
“你觉得跟先前的那个比呢?”他淡声问赵闻。
赵闻一脸的疑惑,顿了片刻方道:“臣觉得,同先前那个并无二致,都是一样的精巧可爱。”这两个有区别吗?还是因为他眼睛不好,看不出来?
临走前又看了几眼,赵闻头一次怀疑自己的眼神。
徐晏的脸色淡了一点,意兴阑珊地将镇纸放在案几上,没了先前的那种期待感。
他忽而想起来了,顾令颜的生辰在五月。因是恶月,阴雨多虫蚁盛,众人出门的少,她也没怎么好好过过生辰。
只是每年到了五月时,总会有人提醒他:“顾娘子的生辰快到了,殿下要送什么礼物?”
他向来都是直接让人看着安排,唯有今年的礼物是他兴致来了,亲自从库房里头拿的一幅画。
已经大半年过去,徐晏至今都还记得顾令颜拿到画时,唇边笑靥点点,眉眼秾丽若海棠。他被顾令颜笑得晃了一会神,也忍不住跟着弯了弯唇角。
-----
顾令颜站起来,看着窗外的一小簇青竹,清冷月光映在她如凝脂般的面庞上,清风从敞开的窗口徐徐拂进来。
微光照在靠窗的桌案上,也照在旁边装满画卷的竹筒里。她视线随着月光游移,俯下身翻找了一下,从中抽出一卷缓缓展开。
画上是一幅秋风梧叶图,狂风卷动,梧叶纷飞,旁边露出宫殿的一角,和半个崇字。
是东宫崇政殿的崇。
本来是她要送给他的生辰礼,每日添上几笔,画了小半年,还剩下最后一点时被搁置在旁边。
她唤了绿衣进来,让她准备颜料和笔砚。
“现在?”绿衣惊讶一瞬,下意识抬头看了眼外面,夜色浓郁漆黑,她忍不住问,“这么晚了,三娘不先洗漱睡会?要不明日起来再画吧?”
顾令颜摇了摇头:“就现在吧,趁着我还有点兴致,明日起来就不一定有这个兴致了。”她将画卷轻轻铺展到桌案上,拿镇纸压住角落。
绿衣眨眨眼,正着手将用具一一摆好,眼角余光瞟到那幅画,心中大骇间手也跟着一抖,一块鸦青色的颜料滴在了桌案上。
这画……不是从行宫回来之后就收起来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