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143)

    李组长说着话,如刀子一般的目光停留在孟念群身上,孟念群脸色惨白,头埋得更低。
    顾立春用一副云淡风轻的口吻说道:你说孟念群?他已经劳改完毕,而且态度十分良好,并积极参于劳动,目前在猪场、炊事班、草编厂打杂。请问李同志,对于一个已经改造好的同志,为什么不可以正常对待?
    李组长厉声质问:你真的以为他改造好了?阶级敌人有那么容易被改造?
    顾立春反问道:李同志,如果他们改造不好,国家为什么浪费这么大的人力物力对他们进行劳改?直接□□消灭岂不是更省事?既然送他们来劳动改造那就说明能改造好。你如此激烈地反驳,难道你不相信党和国家的决策?
    李组长气得声音发颤:胡说八道,我坚决拥护党的一切决策。
    顾立春咄咄逼人:你拥护政策,那你是不相信劳动能改造人这一说法,这可是革命导师马克思说的,所以你是坚决反对马克思?
    李组长忍无可忍开始咆哮起来:你还是胡说八道,我也坚决拥护马克思。
    顾立春一个接一个地抛出问题,快得让人几乎没有思考的时间。
    那你拥护恩格斯吗?
    坚决拥护。
    拥护列宁吗?
    拥护。
    拥护赫鲁晓夫吗?
    坚决拥护。
    顾立春突然停止提问,对大家说道:你们刚才都听到了吧?李同志坚决拥护伟大领袖反对和警惕的苏修帝国主义的赫鲁晓夫。这是一种什么行为?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现场一片哗然。
    李组长也是直到这时才发现自己刚才说溜了嘴。
    顾立春手举起语录,面对着领袖画像,庄严地说道:一颗红心卫真理,革命战士高举反修旗。向领袖报告,我揪出了一个苏修敌特。为了捍卫我们伟大的无产阶级革命事业,为了我们的社会主义江山永不变色,我们要把这名敌特押送回革委会,严加审问,要让他接受革命群众的审判。
    众人目瞪口呆,革委会的人集体傻眼。
    现场突然安静下来。
    就在这时,院外传来了一阵笑声:哈哈,今天你们这儿够热闹的。
    大家扭头一看,就见朱书记邓场还有革委会毕主任和张副主任等人来了。
    第129章 吹散乌云天又晴
    发出笑声的正是革委会的毕主任, 这个名字顾立春是如雷贯耳,但两人没有见过。上次的交锋会,毕主任到省城去了。顾立春记得后来跟他通过一次电话讨论了几句金发和王铁的事情。
    毕主任四十来岁, 中等身材, 五官周正,一脸和气,他身后跟着张副主任和一个带眼镜的斯文年轻人。
    邓场和朱书记身后, 跟着白大姐、张科长、吕进步、陈洁他们,浩浩荡荡一大群。
    围观群众一看这么多领导到场,赶紧地把中间的道路让出来。
    顾立春迎上去打招呼, 李组长看到毕主任他们, 像狗见了主人似的,气势大涨。
    邓场开门见山地问道:刚才那么热闹, 你们是在辩论什么呢?
    李组长瞥了一眼顾立春, 就想抢占先机, 只是他还没来及说话,邓场突然问一个围观群众:看你的嘴咧得最大, 你来说说是怎么回事。
    众人忍俊不禁, 笑出了声。
    被点名的男子也不怕人,绘声绘色、手舞足蹈地描述了双方吵架的经过, 众人又跟着他的描述回味了一番。
    邓场听完, 目光在院内扫视一圈, 最后在高挂在树上的领袖画像上停留一瞬。
    毕主任和张副主任听完, 两人的目光同时看向了顾立春和李组长。
    毕主任朗声笑道:老李刚才纯粹是说滑了嘴, 他进入革委会前是根正苗红的农业工人,怎么可能是苏修特务?顾同志的警惕心太强了些。
    张副主任也赶紧附和:我也觉得是滑了嘴。
    朱书记也跟着说:李同志是滑了嘴,我们的小顾也没做错什么嘛, 大家辩论归辩论,千万不要伤了和气。
    邓场却说:说滑了嘴,我能理解。可是这老李好端端地跑到五场来批判我们的干部,这难道是滑了腿?
    毕主任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他略带不满地望着李组长,问道:老李,你批判顾同志这事为何没有向革委会打报告?我平常忙,给你们工作上的自由,并不代表你们就可以无组织无纪律,更不代表你们可以随便开会批判自己的同志。
    张副主任也在旁边附和:是啊,毕主任批评得对,老李你这次做的不对,回去好好检讨。再说了,像顾同志这样的年轻人,就算有些地方做得不对,你也应该是私下里指出他的错误,给他改正的机会,不应该是这种公开批判。
    李组长岂能听不出张副主任话里的维护之意,赶紧点头道:你们批评得对,我检讨。其实我也本来是想私下里找顾同志聊聊的,可是他非要请出领袖画像,说我们要在红太阳下面,在革命群众的监督下公开讨论问题。这不,就到了这一步。
    顾立春当然不会让李组长唱独角戏,他也说道:李组长,你想私下里聊你早说啊。我一来就看到你们带着一群人虎视眈眈的,再一问你的人正在里头审我们五场的人,我怕你也把我关起来不明不白地审,我只能向伟大领袖寻求庇护。
    李组长忍着怒火说:顾同志,麻烦你搞清楚,我们审的是劳改犯,不是你们五场的人。
    顾立春一脸疑惑:既然四场把劳改犯移交给我们,那就是我们的人了,难道李组长不把劳改犯当人看?不至于吧?上面只是让他们进行劳动改造,可并没有说把他们开除出人籍。
    张路笑眯眯地说:顾同志,你这有点过于咬文嚼字了。
    张路早就领教过顾立春的口才,根本不给他说话的时间,一句说完,就赶紧开始下句,他问一旁的老杨和老马:老杨老马,这些劳改犯以前归你们管是吧?这两人是四场的劳改队监管。
    两人点头称是。
    张路像是闲聊天似的,随意地问道:那你们觉得他们有什么变化没有?
    老杨恭敬地回答:张副主任,这些人可比以前白胖多了,气色也变好了,顾同志真是没少费心。这话说得颇有杀机。
    李组长逮着这个机会,继续朝顾立春进攻:张副主任,毕主任,你们也看到了。我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的。顾同志毕竟太年轻,不知道阶级斗争的复杂性和险恶性,他被这些人蒙蔽了,有些不分敌我,甚至对他们产生了不该有的同情。
    顾立春微微一笑,老杨老马,你们有所不知,我们五场的风水好,搞养殖,鸡鸭成群猪满圈;搞种植,苜蓿一眼望不边,果实能把枝头压弯。顺理成章 的,养的劳改犯也是能跑能跳能干活。不像你们四场,养猪猪苗条,种苜蓿苜蓿营养不良,劳改犯一个个面黄肌瘦,移交到我们这里都干不了活。你总不能让我们向你们四场看齐吧?
    两人被堵得哑口无言,他们用求救的目光看着张副主任。
    张副主任半眯着眼睛,和气地问道:顾同志,你们五场的猪和苜蓿我知道,可是我很好奇这劳改犯吃着跟原来一样的饭菜,怎么也跟充气似的胖起来了?
    对方和颜悦色,顾立春笑得比他更和气:张副主任,你要是不信,尽可以去食堂问问,问他们去食堂打的是什么菜,还是窝头、咸菜、稀菜汤,群众雪亮的眼睛都在看着呢。
    要说他们为什么胖了,我觉得是他们的改造更成功了,思想负担轻了,心宽体胖嘛。
    毕主任笑呵呵地接过话,对邓场和朱书记说道:你们的这位小顾同志口齿可真伶俐啊,在咱们农场可是独一份。
    张副主任紧紧跟上:是啊,顾同志能把死的说成活的,我就服这一点。
    顾立春对两人坦然一笑,接着说道:有句说句,对于管理劳改犯这事,我可不敢居功,这是我们全体干部和群众一起出的力。
    我们五场的干部自从朱书记来之后,加强了思想政治教育,是出了名的又红又专。我们用马克思主义的方法论来分析问题,用领袖的伟大思想武装自己的头脑。
    就拿这批劳改犯来说,我们是有组织有规律地教育、改造他们。
    早上,让他们听着东方红,晒着社会主义红太阳杀菌消毒;中午吃着咸菜窝头,还听着我们讲日照全国一片红;领袖思想马列主义天天讲,日积月累有影响;坏旧思想化成烟,内心尘埃不染;精神食粮天天吃,不肥不胖没天理。
    众人听着这又红又专让人无法反驳的发言,这丝滑顺畅的顺口溜,他们还能说什么?唯有面面相觑,相顾无言。
    邓场以为顾立春能熟练灵活地运用马列主义领袖思想,已是怼人巅峰了,没想到还有惊喜。真是时时有进步,次次有惊喜。
    朱书记先开口道:小顾这几句话说得非常好,一会儿要记下来,像这种浅显明了、人民群众喜闻乐见的语言,我们党委要多使用。
    助理陈洁郑重地点头:好的,朱书记,我这就记下来。
    毕主任看着顾立春,意味深长地说道:顾同志,我早就听说过你能说会道,能言善辩,今日一见,果然是闻名不如见面啊,怪不得老邓这么器重你,真是后生可畏。
    顾立春谦虚地道:谢谢毕主任夸奖,主任是老将出马一个顶俩呀。
    两人互相试探着,东拉西扯一通。双方像是淤泥里的泥鳅似的,藏得深,又滑得很,谁也试探不出什么。
    李组长一看毕主任跟顾立春聊上了,心里愈发憋得慌,这是干嘛来了?聊天来了?
    他这会儿已经缓过来了,又开始摩拳擦掌发动反、攻,他指着孟安京说道:别人胖不胖,我先搁一边去,我单说这个人。我听说这个家伙往年在四场病得东倒西歪、要死不活的,你们再看看现在的他,瞧这红光满面、精神十足的样子,完全看不出是个劳改犯,倒像是养尊处优的剥削阶级。小顾同志,你该不会是看着他跟你长得像,就对他产生了同情之心,对他额外照顾吧?
    毕主任的目光在孟安京脸上停留了好一会儿。
    孟安京低着头也能察觉到毕主任的视线,不由得心里一悸,一双拳头紧紧地攥着,不管他怎么小心,他到底还是会连累立春这孩子。
    一切的风平浪静都只是表面的、暂时的,风雨一定会来的。
    他旁边的老袁清了清嗓子,轻咳一声,提示孟安京要冷静、克制。这个姓毕的是个老狐狸,孟安京的异样若是被发现,事情会更棘手。
    孟安京也明白其中的厉害,自己此时决不能有任何拖后腿的行为和举止。他强制自己平静下来,继续低头不语,一副麻木恭敬的模样。
    但是老袁的轻咳声却惹怒了李组长,他指着老袁厉声质问道:我说话时你咳什么呢?你在试图传递什么信号?给谁传的?
    老袁语气恭敬惶恐:我不是故意的,入秋了,得了感冒。说完又忍不住捂着嘴咳了两声。
    李组长还要继续逼问老袁。
    突然,邓场冷冷地反问一句:李同志,规定上没有说不让劳改犯咳嗽吧?
    李组长不得不收敛了怒意,皮笑肉不笑地答道:邓场,你有所不知,这个家伙原来是公安系统的,狡猾得很,我看他不是单纯地咳嗽。
    顾立春走过去,大声教训这帮劳改犯:你们都给我记住了,感冒了也给我憋住,不准咳嗽。你们看看李同志,一辈子从来不咳嗽,这才是一个坚强的革命战士。
    众人:
    李组长:
    顾立春的目光在人群中扫了一圈,突然指着队伍中叫全海的劳改犯说道:李同志,你看这个人是不是长得跟你有点像?
    大家都顺着顾立春手指的方向看过去,这个全海还真的跟李组长有点像,都是个子不高,精瘦精瘦的,脑袋小小的,五官拥挤在不大的脸上,显得特别局促。
    李组长瞅着这人,一脸地嫌恶:瞎说八道,这种人怎么可能长得像我?顾同志你这是在埋汰我呢。
    顾立春好声劝道:李同志,你别激动,我觉得两个陌生人长得像很正常,不要大惊小怪。长相是爹妈给的,又不是自己能决定的。你说是不是?
    再说了,我以前就说过,有些长相它就是千篇一律,毕竟标准的五官都是按一定比例分布的。就像真理也总是具有普遍性。像咱们社会主义国家人们的主流正统长相,一般都是浓眉大眼,正气凛然,庄重中透着朴素,朴素中带着英气。你看我们的邓场和朱书记,是不是跟《铁道游击队》和《地雷战》里的主演很像?
    大家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转向这两人。
    像吗?好像是有点?咦,以前竟然没有发现。
    邓场:
    朱书记忍不住笑着说道:哎呀,小顾你这眼神可真好,以前是有人这么说过。
    顾立春成功地转移并扩散了长得像这个话题。
    邓场一时不知接什么话好,不过,这么转移话题也是个办法,于是他决定帮帮顾立春,他插进来一句:我觉得李组长也像电影里的演员。
    朱书记看看李组长,实在跟那些演员对不上号,也不对,有对得上的,比如演鬼子的演员。
    两人心照不宣,默不作声。
    李组长也察觉到了什么,一口闷气卡在胸口,咽不下,吐不出。
    一场声势浩大的批判会就这么着越批越歪,歪到最后,大家的兴趣点都跑到电影上面去了。
    围观群众再也抑制不住,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小顾不说,我都没注意,是有点像啊。
    对对。
    你们发现没有,那个姓李的,长得像电影里的反派。
    本来就是反派。
    嘘。
    李组长心有不甘,他不能就这么无功而返。
    还有一点,对,还有一点没有讲。
    李组长再一次向顾立春发出质问:顾同志,我听说你特意让财务科的同志给孟念群发工资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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