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兰掌灯走近,只见她画了一副江山图,江河浩渺,群山层峦,犹如仙境。
崔晚晚颇为满意,问道:“这幅如何?”
“一般般,不及您在家所作。”佛兰故意气她。
“太久没画手生而已,你不识货。”
崔晚晚冷哼一声,把画晾在案桌之上。此时自外进来一名内侍,急急禀告圣驾已至殿外。按理说崔晚晚要出门跪迎,但她置若罔闻,自顾自在画上填色。
拓跋泰进殿看见众人跪在地上,朝思暮想的那人却不在其中,他挥退闲杂人等,在桌案寻到崔晚晚。
“怎不理人?”
手中紫狼毫被抽走,崔晚晚瞪他一眼:“陛下日理万机,怎么有空光临寒舍?有何贵干?”
“寒舍?”拓跋泰指着四周金壁银柱,道:“如果此处都称寒酸的话,那正殿只能算作草屋了。”
“你喜欢的话,让你住好了。”崔晚晚仿佛这才想起他如今是皇帝,敷衍屈膝一礼,“臣妾见过圣上,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拓跋泰去牵她的手,眼里不自觉浮起笑意:“真让我住这儿?”
“你该自称朕。”崔晚晚嫌弃不已,咕哝一句,“当了皇帝也不像。”
拓跋泰负手在背,环顾寝殿四周,似乎真的在考虑如何把御案龙床搬来安置。他缓缓踱步,乍见一口金丝楠木大箱放置在屏风旁,正好挡着路。
随手掀开箱子,里面是几件普通衣衫以及一些书本画册,他略微翻了翻。
“在看什么?”
颜料晾干,崔晚晚徐徐把画卷起,见到拓跋泰躬身在屏风旁瞧什么。
拓跋泰转过身否认,收紧手掌:“没什么。”
“天子一言九鼎,陛下可记得还欠我一件事?”
她所说的是太液池喂鱼那日,他问她要什么好处?她说会让他做一件事。
拓跋泰点头:“自然。”他不知道她想要什么,略有紧张,补充道,“只要力所能及。”
“我想请旨遣散先帝后宫。”崔晚晚满怀对将来生活的期待,眸里都是媲美星辰的光芒,“你放她们出宫去,再赏赐些财物,以后婚嫁自便。她们必定感恩戴德,出宫以后也只会宣扬陛下心慈仁厚,如此一来,陛下在民间声威更盛。”
“娘娘想得倒是周到。”
拓跋泰没头没脑说了一句,落进崔晚晚的耳朵里就觉得不对劲了。
娘娘?如今她算哪门子娘娘?
她心情好也不跟拓跋泰计较了,笑盈盈的:“你没说不,就算答应了。”
“可。”拓跋泰点头,复又问:“那你作何打算?”
“我也一道出宫去,以后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崔晚晚把那卷画塞进拓跋泰手里,“送你。”
刚才她描色的时候,拓跋泰已仔细瞧过,笔法不俗线条轻快,想来作画之人心情极佳。
离宫归家,从此游山玩水,她应是很高兴……
说起来二人相识时间尚短,谈不上什么用情至深,她又是个惯会撒谎卖乖的女人,走便走了,可拓跋泰就是觉得心头堵得慌,他犹豫须臾,终是忍不住问:“能否留下?”
崔晚晚惊讶看他。
他直直对上她的目光,眼神灼烈:“我想你留下。”
如此热烈直白的言语,崔晚晚岂会不明白?她故作没有听懂,戏谑道:“留下作甚?接着当太后吗?”
拓跋泰恼她此时此刻还要避重就,故意无视自己一片真心。他抓着她的手,咬牙切齿道:“娘娘对朕既无生恩,更无养恩,凭什么做太后?”
崔晚晚抿笑,凑过去贴在他耳廓,朱唇微启。
“亲娘当不成,那养娘呢?”
第15章 露水 今夜,我愿与君共度良宵……
十五章
崔晚晚自认为只要她想,没有男人会不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她有意引诱拓跋泰,一来是察觉到他对自己确有几分怜惜甚至爱慕,帝王的怜爱那是能化作实实在在好处的,她不会傻到不要。二来,都说得不到的才会惦记,她认为拓跋泰是因为没有吃到,故而纠缠不放,她若想顺利离宫,少不得要舍一顿肉给这头狼吃。
可她连衣裳都解了,风情万种地伏在拓跋泰膝头,却换来他愈发冷冰的眼神。
“崔晚晚,你给朕起来。”
崔晚晚还是像从前那样撒娇:“陛下好凶,都吓到人家了,身子发软起不来嘛。”
拓跋泰气急,捉住她的肩就把人揪了起来,顺道还把她衣裳拉拢。
“端正些,好生说话。”拓跋泰正襟危色,大掌捏住她的脸颊,迫使她抬眼正视自己,“你我之间,究竟算什么?”
露水情缘?若真如她说得那般轻描淡写,她又为何帮他良多?拓跋泰敢断定她对自己也是有些特殊情意的,正如他待她一样。
崔晚晚缓缓直起腰,撤掉虚伪笑容,面无表情看着他。
拓跋泰大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态势,逼着她问:“你为什么不敢留下?你怕什么?是觉得情深意重承担不起,还是你不敢承认动心?”
“是,我是动心,也有几分喜欢你。”
哪个闺阁儿女没有幻想过在危难时刻英雄从天而降?而且这个英雄还要英俊、勇猛、聪敏……拓跋泰完美契合一切。崔晚晚也不过才十九,正应是天真年纪。
崔晚晚大方承认,随即却说:“可这些都不足以让我留下。我想要的东西,谁也给不了我。”
拓跋泰欣喜她亲口说出“喜欢”二字,正打算做出任尔予求的承诺,又被她抢了白。
“你初登帝位,四周群狼环伺,若要坐稳这个位置,必然要选秀纳妃,挑选世家之女进宫,笼络各方势力。也许你会让我像从前那般当个宠妃,可这跟我以前的日子又有何不同?实话告诉你,即便是皇后之位,我也是不稀罕的。我早就恨透了这座牢笼。”
“又或者,等过几年大局已定,你身为天子坐拥四海,想要什么没有?后宫佳丽三千任随你挑。可我呢?也许还不等年老色衰,就泯灭后宫之中。”
“这般结局难道是你想看到么?枉费了你我的初心,届时回想起来,大概也只是惋惜一句当年初遇是多么美好。”
崔晚晚把手放在他的手背上,恳求道:“如果你真的对我也有几分情意,那就别让我留下。”
“你若觉得遗憾……”她拉着他的掌抚上自己的脸,她蹭着略微粗粝的掌心,眼里浮出几分娇羞,“今夜,我愿与君共度良宵。”
不是虚情假意,不是另有目的,她眼神澄澈,唇角含着羞涩。拓跋泰看得出她此时此刻确是真心。
美人在怀乞求怜爱,说不动心是假的,可他不甘心,若只求一夕欢愉,何必等到今日?
拓跋泰俯首而下,吻只落在她的额角。
“你歇息吧。”
圣驾匆匆而来,停留不过两刻钟又匆匆离去,佛兰正在纠结要不要备水,却见到拓跋泰的背影。
佛兰赶紧进殿去瞧崔晚晚,只见她披发散衣,可又不像是承欢以后的模样。
佛兰疑惑:“您没事吧?”
崔晚晚摇摇头,视线落在那卷江山图之上。拓跋泰离开时可算失魂落魄,竟然忘记拿了。
她拾起画卷,低眉须臾,自顾自咕哝一句。
“傻子。”
也不知是在骂谁。
翌日一早,遣散先帝后宫的圣旨就下了。众妃嫔喜出望外,果然如崔晚晚所说那般,对拓跋泰感激不已,径直在院子里就跪下,朝着正殿所在方向磕头谢恩。
佛兰也高兴:“终于等到这天了,方才来传旨的内侍说,今日让大伙儿收拾行李,明早直接从左银台门走,陛下还派了车马送出宫。”
崔晚晚笑意浅浅,心中却没有预想中的那么轻快,甚至淡淡萦绕着一丝丝酸涩。
“这坛酒怎么办?”佛兰抱着青梅酒扔也不是,带又觉得太麻烦。
崔晚晚轻描淡写道:“埋树底下吧,给有缘人喝。”
也不知将来是哪位佳丽住进摘星楼?
但愿她能多得几分帝王的垂怜。
新朝诸事繁杂,拓跋泰在正殿批了一天的折子,直至傍晚时分内侍掌灯,他才惊觉已经过了一日。
御前伺候的大监叫福全,二十多岁年纪,本是掖庭局里的一个小令,但拓跋泰幼时进宫与他有过几面之缘,彼时幼童纯真,待王孙子弟也一片赤忱,是故拓跋泰记得他,称帝后就把他找出来,直接放在御前。
“陛下可要传膳?”
拓跋泰虽不觉饿,但也知到了用饭的时候,于是点头:“可。”
他站起来松活了一下筋骨,看着逐渐暗沉的天色,正想开口问问明日嫔妃出宫的事宜,这时福全来报,说是世子妃韦氏求见。
江肃封王,江恒是他嫡子,又是拓跋泰义兄,所以也封了世子,韦清眉乃其明媒正娶的夫人,自然便是世子妃。
“她?”拓跋泰皱了皱眉,“宣。”
只见韦清眉提着食盒进殿,俯首觐见:“臣妇参见陛下。”
“无需多礼。”拓跋泰赶紧让她起身,“嫂嫂请起。”
只见韦清眉一如既往地装扮素雅,弱柳扶风的模样,与浓烈张扬的崔晚晚截然不同,是一种较为寡淡的颜色。
“嫂嫂怎来了?兄长呢?”
韦清眉浅笑温柔,道:“夜深露凉,夫君他身子不适不宜走动,但心里牵挂陛下,所以让我来看看您。”她瞄见旁边的桌子上摆着未动的御膳,“陛下还未用膳吧?正好,夫君让我熬煮了参汤,陛下喝一碗吧。”
她从食盒里拿出汤盅,正想奉给拓跋泰,又突然一顿。
“瞧我竟忘了规矩。”韦清眉转手把汤递向福全,“请大监先验过。”她有些讪讪的,“臣妇一时糊涂,还总以为是从前在家里……望陛下恕罪。”
听她提起从前,拓跋泰冷肃的脸柔软几分,招手让福全把汤呈上来。
福全迟疑:“陛下,这不合规矩……”
“无妨。”拓跋泰接过汤盅饮了几口。
韦清眉则略有紧张地看着他,关切问道:“陛下觉得可还能入口?”
拓跋泰浅笑:“嫂嫂手艺依旧,与从前一样滋味。”
韦清眉的父亲韦禄曾是宣威将军,当初也是安乐王世子旧部,不过却受到牵连,被贬至边关当了个八品副尉,兜兜转转阴差阳错,后来又在江肃麾下任职。拓跋泰被江肃找回认了义子,韦禄是知晓其身份的,是故对他格外关照,又怜惜他在军中孤苦,常常喊他到家里吃饭,生活上的事情也诸多照应。
那时,十四五岁的少年个子窜得飞快,衣裳总是很快就短了,都是韦清眉给他做新衣纳新鞋,小儿女的心思也浅显,韦禄还曾开玩笑要给二人定亲。
只是后来,韦清眉嫁给了江恒,拓跋泰尊她为长嫂,从无逾矩的言行。
不管怎样,两人确有几分青梅竹马的情谊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