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儿童室里窗玻璃上布满了冰花,可是灿烂的阳光照透冰花,射进来了。万尼亚是个六岁左右的男孩,头发剪短,鼻子像是一颗纽扣。他妹妹尼娜是个四岁的小女孩,头发卷曲,胖乎乎的,身材矮得跟年龄不相称。他们醒过来,隔着小床的栏杆互相气冲冲地瞧着。
“哎呀呀,这两个不害臊的!”保姆嘟哝说,“规规矩矩的人早已喝完早茶了,你们呢,却怎么也睁不开眼睛。……”
阳光在地毯上,墙上,保姆的衣裾上快活地玩耍,仿佛邀人跟它一块儿游戏似的,可是两个孩子没有注意这些。他们一醒过来就心绪不佳。尼娜噘起嘴唇,做出一脸的苦相,开始拖着长音说:
“喝茶呀!保姆,喝茶呀!”
万尼亚皱起额头,心里寻思:该找个什么借口来哭他一场呢?他已经?巴眼睛,张开嘴了,可是这时候客厅里传来妈妈的说话声:
“别忘了给猫喝牛奶,现在它有小猫了!”
万尼亚和尼娜拉长了脸,大惑不解地互相瞧着,然后他俩一齐喊叫起来,跳下小床,只穿着小衬衫,光着脚,往厨房跑去,弄得空中满是他们的尖叫声。
“猫下崽子了!”他们嚷道,“猫下崽子了!”
厨房里长凳底下放着一只不大的盒子,这是斯捷潘给壁炉生火的时候用来搬运焦炭的。母猫正在盒子里往外看。它那张灰色的脸表现出极度的疲乏,绿色的眼睛以及狭长的黑色瞳孔显得劳累,感伤。……从它的脸容可以看出来,要叫它的幸福圆满,只差一件事了,那就是“它”,小猫的父亲,不在盒子里,想当初,它是那么毫无私心地献身于它的啊!它想咪呜地叫一声,就张大嘴,可是喉咙里只发出沙哑的声音。……响起了小猫吱吱的叫声。
两个孩子就在盒子跟前蹲下,一动也不动,屏住呼吸,瞧着盒子。……他们惊讶,震动,没有听见保姆不住抱怨,跟在他们身后追过来。他俩的眼睛里闪着极其真诚的欢乐。
家畜在孩子们的教育和生活中起着难以察觉而又无疑有益的作用。我们这些人有谁不记得那些强壮而慷慨的狗、好吃懒动的巴儿狗、关在笼里郁郁死去的鸟雀、迟钝而傲慢的火鸡、温柔的老母猫呢?我们为了解闷往往踩住老母猫的尾巴,惹得它们疼痛难熬,它们却仍然原谅我们。有的时候,我甚至觉得我们的家畜固有的耐性、忠心、原谅一切的秉性、真诚之类的品质,对孩子的头脑所起的作用,比起神情严峻、脸色苍白的卡尔·卡尔洛维奇的长篇教诲,或者女家庭教师极力向孩子们证明氢和氧构成水的时候那种叫人摸不着头脑的空谈来,要有力得多,也有成效得多。
“多么小啊!”尼娜说,瞪大眼睛,发出一连串快活的笑声,“像耗子似的!”
“一只,两只,三只……”万尼亚数着说,“三只小猫。那么,一只归我,一只归你,一只归另外一个什么人。”
“咪呜……咪呜……”生下孩子的母亲见到有人关心它,就受宠若惊,叫起来,“咪呜。”
孩子们把小猫瞧了个够,把它们从母猫身子底下抱过来,放在手里揉一阵,然后,觉得这样还不满足,索性用衬衫的底襟把它们兜着,跑到房里去了。
“妈妈,猫下崽子了!”他们嚷道。
母亲在客厅里陪着一个他们不认识的先生坐着。她看见孩子们没有漱洗,没有穿好衣服,把衬衫的底襟撩起来,就发窘了,瞪起严厉的眼睛。
“把衬衫放下来,不害臊!”她说,“快出去,要不然我就要罚你们了。”
可是孩子们既没理会母亲的吓唬,也没理会有外人在座。他们把小猫放在地毯上,发出震耳的尖叫声。产后的母猫在他们身旁走来走去,用恳求的声调叫着。过了一会儿,孩子们给拖到儿童室去穿衣服,做祷告,喝茶,可是他们充满热烈的愿望,一心想赶快摆脱这种平淡无味的例行公事,再跑到厨房去。
他们平素要做的事和游戏都丢在脑后了。
小猫的出世压倒一切,成了活的新闻和当前的大事。哪怕有谁向万尼亚或者尼娜提议,用一普特的糖果或者一千枚十戈比银币掉换一只小猫,他们也会毫不犹豫地拒绝这笔交易。直到吃中饭为止,尽管保姆和厨娘提出激烈的抗议,他们却在厨房里盒子旁边坐着不走,摆弄小猫。他们脸色严肃,聚精会神,露出关切的神情。他们不但为小猫的现在,而且也为它们的未来操心。他们决定把一只小猫留在家里陪伴老猫,好让老猫得到安慰,把另一只搬到别墅去,叫第三只住到地下室去,那儿有很多老鼠。
“可是它们为什么不睁开眼睛看人呢?”尼娜纳闷地说,“它们的眼睛是瞎的,就跟叫花子一样。”
这个问题也惹得万尼亚心里不安。他着手翻开一只小猫的眼睛,嘴里呼哧呼哧地吐气,喘了很久,然而他的手术终于不见成效。他们给小猫送来肉和牛奶,可是小猫执意不吃,这也使得他们大为不安。凡是放在它们小脸跟前的吃食,统统由灰毛妈妈吃掉了。
“咱们来给小猫造小房子,”万尼亚出主意说,“它们住在各自的家里,大猫就到它们家里去做客。……”
于是厨房的各个角落里放了些硬纸做的帽盒。小猫给安置在帽盒里住下。可是这样分家,未免为时过早:大猫脸上保持着恳求和感伤的神情,走遍各个帽盒,把它的孩子都带回原地去了。
“它们的母亲是大猫,”万尼亚说,“可是它们的父亲是谁呢?”
“是啊,父亲是谁呢?”尼娜也跟着说。
“它们没有父亲可不行。”
万尼亚和尼娜考虑很久,要决定小猫的父亲应该是谁,最后他们选中了枣红色大马,尾巴已经被扯掉,如今丢在楼梯底下的储藏室里,跟别的玩具一起,没人要了。他们就从储藏室里把它搬出来,放在盒子旁边。
“要注意!”他们告诫它说,“你就站在这儿管住它们,叫它们规规矩矩。”
这一切都是以极其严肃的方式说出来、做出来的,他们的脸上露出操心的神情。在万尼亚和尼娜的心目中,世界上除了盒子和小猫以外,别无他物了。他们的欢乐是无边无际的。不过他们也不得不经历沉重而痛苦的时刻。
吃中饭前,万尼亚在父亲的书房里坐着,瞧着桌上出神。一只小猫在灯旁一张盖着官印的公文纸上打滚儿。万尼亚瞅着它的动作,时而用铅笔,时而用火柴戳它的小嘴。……忽然,仿佛从地里生出来的一样,他父亲在桌旁出现了。
“这是什么东西?”万尼亚听见气愤的说话声。
“这……这是小猫,爸爸。……”
“我要叫你知道什么叫小猫!你瞧你干的好事,可恶的孩子!你把我的公文纸全弄脏了!”
使得万尼亚大吃一惊的是,爸爸不像他那样喜爱小猫,非但不赞叹和高兴,反而拧着万尼亚的耳朵,叫道:
“斯捷潘,把这讨厌的东西拿走!”
吃饭时候也出了乱子。……饭桌上的人正在吃第二道菜,突然听见吱吱的叫声。大家开始追查原因,发现尼娜的小围裙底下有一只小猫。
“宁卡[24],离开饭桌!”父亲生气地说,“马上把小猫都扔到污水坑里去!家里不准有这种讨厌的东西!……”
万尼亚和尼娜吓坏了。让小猫死在污水坑里,除了残忍以外,还会害得母猫和木马失去它们的孩子,盒子就要空荡荡,又会破坏未来的计划,那个美妙的未来的计划:让一只小猫安慰它的老母亲,另一只住到别墅去,第三只在地下室里捉老鼠。……孩子们哭起来,为小猫讨饶。父亲同意了,可是有个条件,不准孩子们到厨房去动小猫。
饭后万尼亚和尼娜在各个房间里逛荡,苦恼不堪。禁止到厨房去的命令弄得他们无精打采。他们不要吃糖果,他们闹脾气,对母亲撒野。傍晚彼得鲁沙舅舅来了,他们就把他拉到一旁,对他抱怨父亲,说父亲要把小猫丢到污水坑里去。
“彼得鲁沙舅舅,”他们央求舅舅说,“你跟妈妈说一声,把小猫搬到儿童室来住。你说一声吧!”
“行了,行了……好吧!”舅舅说,对他们摇摇手,要他们走开,“可以。”
彼得鲁沙照例不是一个人来的。涅罗也跟着他来了,那是一条丹麦种的大黑狗,耳朵耷拉着,尾巴跟棍子那么硬。这条狗不大叫唤,神态阴沉,充满个人尊严感。它见到两个孩子,理也不理,从他们身旁走过去,摇着尾巴拍打他们,就像拍打椅子似的。两个孩子满心痛恨它,可是这一次,实际的考虑压倒了他们的感情。
“你猜怎么着,尼娜?”万尼亚睁大眼睛说,“就让涅罗代替那匹马做小猫的父亲吧!那匹马是死的,涅罗到底是活的嘛。”
整个傍晚,他们一直盼着爸爸坐下来打纸牌,他们就可以趁人不注意,把涅罗领到厨房里去。……最后爸爸总算坐下来打牌了,妈妈忙着张罗茶炊,没顾到两个孩子。……幸福的时刻来临了。
“咱们走吧!”万尼亚小声对妹妹说。
可是这时候斯捷潘走进来,笑着宣布说:
“太太,涅罗把小猫全吃了!”
尼娜和万尼亚脸色煞白,惊恐地瞧着斯捷潘。
“真的,太太……”听差笑着说,“它走到盒子跟前,就吃开了。”
孩子们以为,这所房子里所有的大人都会大吃一惊,找坏蛋涅罗算账。可是那些大人却心平气和,坐在那儿一动也不动,光是为那条大狗的胃口诧异。爸爸和妈妈都笑了。……涅罗在桌旁走来走去,摇晃尾巴,洋洋得意地舔嘴唇。……只有母猫惶惶不安。它竖起尾巴,在各个房间里走动,怀疑地瞧着那些大人,呜呜地哀叫。
“孩子们,现在已经九点多钟了!该睡觉了!”妈妈嚷道。
万尼亚和尼娜躺下睡觉,他们流着泪,久久地想着受了委屈的母猫和残忍、无耻,却又没有受到惩罚的涅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