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以祺第一次见陈慕之喝醉是在五个月前。
那时候,陈艳做完骨髓移植刚满两年病情就又复发,医生说她身体状况太差,不能耐受第二次移植。简而言之,只能尽量延缓死期。
其实听到这个消息时,林以祺心里已经没有太多恐惧了。她那条命本就是捡来的,是靠陈艳的身体才获得重生的机会,再死一次也不过是让一切又回到原点。
她只是有些心疼那对姐弟。
陈慕之在她面前表现得很平静,依然事无巨细地照顾着她,配合医生给她做最后的治疗。
某天半夜醒来,她起床上厕所,看到他一个人躺在院子的地板上,衣服被露水打湿,身上冻得冷冰冰的。
她被吓得脸色发白,慌乱地喊了两声才发现他只是喝醉了。喝的是他们那个酒鬼父亲留下的白酒,只几口就让他不省人事。
那一晚,她费劲力气才把他弄回屋里,让他躺到沙发上,用被子捂着,生了火给他取暖。
他醒来时,意识还不清醒,但一看到她就痛哭失声。
那不是林以祺第一次见到他流泪,却是第一次见他哭得如此狼狈,撕心裂肺。
“姐……姐……”沙发上的人发出些模糊的呓语,林以祺一听就知道他在说什么。
拿着毛巾走近,坐在身旁为他擦着脸,看着他眼角落下的泪珠,林以祺愣了愣,伸手拭去。
她一直都不确定,陈艳是不是在那次骨髓移植后的第叁天就已经死于排异反应和并发症,所以她才会在同一时间的车祸后借着她的身体醒来。
她更加不知道,对于陈慕之而言,真相和他如今看到的事实,哪一个更残忍。
“姐。”睡梦中的男人一把抓住她的手,蜷缩着身子往她腿上靠,“姐……”
挣了两次没挣开,林以祺只能反握住他,另一手在他背上轻轻拍着:“我在呢。”
他像个乖巧的孩子,渐渐安静下来,枕着她的腿又沉沉睡去。
林以祺小心地换了个姿势,靠坐在沙发上,拉过他身上的薄毯给两人盖住。
五个月前那一晚,姐弟俩便也是这样互相依偎着,缩在那个破旧的沙发上,同被而眠。
惊醒林以祺的,是道尖锐的响声。
她一睁眼就看到手足无措的陈慕之忙着弯腰去捡地上的杯子,回头见她醒了,他更是紧张得舌头打结:“林……林小姐。”
林以祺垂眸看去,自己还是昨晚那个姿势靠坐在沙发上,毯子只盖住半边身子,而陈慕之连鞋都还没穿,估计是醒过来看到两人亲密的姿势,吓得直接从沙发蹦下去,还打翻了桌上的杯子。
林以祺笑笑,看了眼窗户:“天亮了?”
“嘶!”刚动了一下她就下意识捂住腿扶着腰,保持同一姿势坐了一夜,腿一直被他枕着,这会儿还真是又酸又痛。
“你……”急忙往前迈出两步,他又倏地顿住,“你没事吧?”
见他懊恼地看向她的腿,知道他也意识到是自己靠的,林以祺笑道:“有事啊,走不了路了,你来背我吧,我想上厕所。”
陈慕之一愣,随即转过身,在她面前半蹲下去。
林以祺忍不住笑出声,一巴掌拍他背上:“这么乖?”
看他还是纹丝不动,她扶着腿慢慢从沙发下来,走到他身前捏了捏他的脸:“真是个小可爱。”
他身子一僵,直愣愣地看着她。
林以祺瞬间反应过来,只能不动声色地收回手,走出两步又毫无形象地伸了个懒腰:“我去洗澡,你也去洗一个,一身酒味,难闻死了。”
说罢指了指浴室:“你去那儿,柜子里有新的洗漱用品和男士浴袍,你的衣服换下来直接扔洗衣机洗。”
直到她走上楼梯,还是能感觉到他的视线在她身上。
刚才那样的动作,那句一模一样的话,她成为陈艳以后,也无意间对他做过说过,当时他就很诧异,说她好像变了性子。
不过再怎么诧异,再怎么震惊,也不可能会把完全不同的两个人联系起来吧。
等林以祺洗完出来,他早就已经乖乖坐在沙发等着了。
敞领的浴袍愣被他穿出冬天的效果,胸口捂得严严实实,腰带紧紧系着,正襟危坐的模样像极了第一天去学校的小学生。
林以祺笑:“早餐想吃什么?”
他一下从沙发上弹起:“对……对不起,我忘了给您做早餐了。”
“让人送来就行。”林以祺好笑地瞧着他,“在我面前有必要这么拘束?还‘您’?咱俩之间这么生疏?”
他的脸瞬间红起来,头也慢慢垂下去,肯定又是想到他们初见那一次了。
他在她面前几乎脱光了自慰,也清楚地看到她的下体,这样的关系,的确不能说生疏。
用手机叫了早餐,林以祺问:“你的专业不是信息安全吗?怎么给人当起助理了?”
他签了工作,她是知道的。
准备实习时他挑了几个备选公司,还是她让他选的远航。当时他就疑惑,为什么对这些企业毫不了解的姐姐会如此坚定地给他建议,她自知说漏了嘴,只能用一句“新闻上看的”敷衍过去。
但他签的是远航的信息部,就算只是个刚入门的网络工程师,也不至于出现在酒会那种场合,做着给上司跑腿挡酒的活。
“我在信息部,信息部现在也归郑总管,他的私人助理辞职了,还没招到合适的,我暂时兼任几天。”
“因为他给报酬吧?”
被她说破,陈慕之也没难堪:“反正就下班后帮他做点事,耽误不了我工作。”
“所以上个月你给我转了五千。你刚毕业,薪水能高到哪儿去?”
“公司有宿舍和食堂,我花不了什么钱。”
静静看了他片刻,林以祺道:“别再给我转钱了,先让你自己稳定下来再说,你那点钱,对我没任何用。”
他定定看着他,一句话也没说,背脊挺得笔直,林以祺一看就知道,他不会听她的。
要是在这件事上能听她的,他就不是陈慕之了。
林以祺叹息一声,抱过电脑缩在沙发继续看策划案:“我做会儿事,你随意。”
他坐回去,接着就一直什么动静都没有,林以祺抬头一看,他仍然拘谨地坐着,连姿势都没变过。
她笑着指了指窗边的书柜:“要不要看书?”
陈慕之点头,起身走过去。
林以祺打开邮箱,指尖敲出两个字才忽然想到什么,一抬头便看到他正盯着面前一本书出神。
感觉到她的视线,他慢慢回过头来:“林小姐您……也喜欢看《安娜·卡列尼娜》?”
陈艳的书桌上也有这本书。
林以祺以陈艳的身份醒来后,陪陈慕之去过一次书店,当时中央的书架上就放着这本名着,他要给她买,她说不喜欢,他还问为什么。然后她才知道,原来陈艳一直很喜欢这本书。
她不喜欢的原因,和陈艳喜欢的理由,大相径庭。好在当时陈慕之以为她是为了省钱不买才这么说,也没怀疑什么,还态度强硬地给她买下了——陈艳原来的那本,被他们的酒鬼父亲发现,骂她只会看些无用的东西不干活,扔进炉子烧了。
“书店搞活动送的,随便翻过几页。”林以祺回头,继续看着电脑。
过了会儿再瞧向那边,他已经取下那本书站在窗边看了起来。就和他早起晨读时一样,长身鹤立,安静得犹如一幅画。
门外传来响动,以为是早餐送到,陈慕之主动去拿。
还没等他走近,门就被打开,四目相对,彼此都愣了一下。
林以祺回头,看着已经好几天没见的人:“你怎么来了?”
目光扫过两人身上的浴袍,林知深一言不发地坐到沙发,取出手机递给她。
林以祺接过去看了看,有些诧异:“姑妈?”
林知深点头。
她要成立的是非公募基金会,目前两年不能向公众募捐,除了她自己出的钱,别的都要靠个人和企业主动捐赠,会员当然是越多越好,所以她昨晚才硬着头皮去跟那些老男人喝酒,能拉一个是一个。
而如今,林知深把人和钱都给她带来了。
林以祺到林家晚,从未见过那个很少被提起的姑妈,只知道因为重男轻女,早在很多年前林家的长女就和家里断绝了关系,一个人出去打拼,如今在邻省经营一家规模很大的农场。
要说找合作伙伴和代言人,姑妈自是最好的选择,可林以祺跟她空有血缘关系,其实一直是陌生人,甚至可能也算仇人,自是没想过去找她。
现在,她不仅答应给基金会捐一笔数额不小的款项,还会找那边的政府合作,在邻省把基金会的规模扩大下去。
“你主动找的?”看他满脸疲色,林以祺沉默了一会儿,道,“多谢。”
“二叔帮的忙。”
林以祺笑笑:“那我改天请你和二叔吃饭。”
“不必了。”抬眸看了眼小心翼翼坐在一旁的陈慕之,林知深站起身,一言不发地往外走。
走到门口,早餐刚好送到。
看着外卖员手里的东西,他又回头瞧着林以祺:“你为了他,连造血干细胞都能捐献,他就让你吃这些没营养的?”
是我自己想吃的,关他什么事?吐槽的话到了嘴边,林以祺还是默默咽回去。看在他到处为她奔走的份上,不怼他了。
等林知深和外卖员都走了,陈慕之才尴尬地起身:“林小姐,我……我先走了,衣服应该洗好了。”
“先吃早餐。”林以祺把东西放到餐桌,招手叫他过来,见他还是一副不知如何是好的表情,只能笑着解释,“也就你信我大哥的话,我当初去捐骨髓完全是一时兴起,不是为了你姐,再说了,谁也不知道你姐移植的是谁的,怎么可能那么巧就是我捐的?”
其实她也不算说谎。虽然那时是因为看到陈艳病中的样子,看到两人姐弟情深,她深受触动才决定捐献骨髓,可真入了库,谁知道她的造血干细胞会用到哪个病人身上?说不定一直都遇不到配型合适的人。
只是没想到世事就会这么巧,两年后她才知道,连陈慕之这个亲弟弟都配型失败了,她和陈艳之间却有那么深的缘分。
“无论如何,谢谢您。”陈慕之站在她面前,对她深深地鞠了一躬。
看着他已经红了的眼眶,林以祺不由得笑着摇摇头。从后面的种种经历来看,当初捐献骨髓,或许是在救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