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节

    来人似乎也没料到竟然是陆沈白,愣了一下,立刻收了刀,看到求饶的百姓,疑惑问:“陆大人这是?”
    陆沈白目光锐利盯着薛峰,极快打量了他一眼
    刚才那人身形比薛峰矮,反击自己那一下,那人用的是右手。
    而薛峰刚才出刀用的是左手。
    不是他。
    “陆大人?”薛峰疑惑问。
    “薛公子打哪儿来?”陆沈白不答反问。
    “从城中而来,”薛峰道:“在下虽未有官职,但平日会帮薛大人去城楼巡视。”
    “薛公子一路行来,可曾见过形迹可疑的人?”
    “不曾,可是出了什么事?在下一路过来,看到百姓都神色惶惶的,说是杀人了。”说到此处,薛峰鼻翼轻轻煽动。
    他在陆沈白身上闻到了血腥味。
    他们是在城门口遇袭,城门未开,那刺客出不去,只能折返回城里。
    而薛峰是从城中而来,却言未曾见过刺客。
    “陆大人?”薛峰又叫了声。
    陆沈白道:“我夫人被歹人掳走了,薛公子既在这附近巡视,麻烦帮忙寻找一二。”
    “□□,竟有如此狂徒!”薛峰脸色瞬间变得严肃起来,将刀收回刀鞘:“陆大人放心,在下这便去同巡逻的兄弟们知会一声 。”
    说完,抱拳冲陆沈白行了一礼,快步走了。
    陆沈白攥着长剑,咬着牙骨,伸手掰断肩的箭,快步朝马车的方向折返回去。
    街上雾气未散,行人往来,影影绰绰的全是人影,压根分不清哪个是人,哪个是披着人皮的鬼。
    那个形如鬼魅的人掳走曲瓷后,有人放了几支箭羽,浓雾中就再没声响了。
    士兵们不敢掉以轻心,都拿着刀背对背站着,目光警惕望着四周。
    见陆沈白从浓雾里走出来,所有人先是松了口气,又齐齐行礼请罪:“大人,属下等无能,让刺客跑了。”
    “自责无意义,分头行事,”陆沈白点了两个士兵:“你们两个出城,将相里金禾的骨灰撒进河里,其余人,回驿馆候命。”
    话落,便径自翻身上了马背,骑马朝城里奔去。
    “陆大人受伤了!”有人突然惊呼。
    士兵们刷的一下抬头,这才发现,陆沈白后背上晕开了一圈血渍。
    有人小声道:“唉,今天要是孟爷在,想必夫人就不会出事了。”
    “谁他娘的早知道!他奶奶个熊的,哪个鳖孙玩意儿,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敢动陆夫人!”
    “行了,别唧唧歪歪了,赶紧按照陆大人说得办。”
    一群士兵立刻分头行动起来。
    ***
    薛府花厅。
    “哎哎哎,快!拦住陆大人!”
    薛管家一招手,手提棍棒的家丁便一涌而上,他只语气着急,神色却怡然自得,甚至带着几分看戏的戏谑:“可别伤着陆大人!陆大人提剑大清早上我们府里,可是有事?”
    “都闪开!”陆沈白呵斥一声。
    “对对对,都闪开!来人,上茶。”
    此时金乌高悬,狠狠刺透森森浓雾,薛府花厅绿肥红瘦,层叠洒金屏风前,家丁侍女熙熙攘攘,他们看他的目光中,充斥着同情、好笑,手中长剑忽而硌的他掌心生疼,他突然明白过来:自己险些着了薛定山的道!
    陆沈白将长剑收回鞘中,在一旁的枣木椅上坐下。
    “哎呀,这不就好了,陆大人有话好好说,都下去吧,别吓着陆大人。”
    “哒——”
    侍女将一盏茶放在小几上。
    陆沈白抬眼看过去。
    茶盏薄胎细腻,白而莹润,上绘有秾艳桃花。
    “薛定山呢?”
    “我们大人啊,”管家着意在‘薛大人’三个字咬重口音,绿豆小眼不怀好意的转:“陆大人未到之前,薛大人不辞辛劳彻夜难眠,一直操劳灾民安置事宜,如今陆大人到了,我们大人可暂松一口气,所以今日怕是要起晚些,想来京中事务繁忙,陆大人也是能体谅一二的。”
    陆沈白目光沉沉如水,一言不发。
    管家笑意僵在脸上,磕绊了一下:“陆大人请喝茶,这茶可是好茶,须得用沸雪水冲泡,才能出味的。”
    “是吗?”陆沈白漫不经心问了句。
    管家上前,正要细说这茶如何好时,陆沈白抬手直接将茶泼了他一身。
    管家当即“啊”的惨叫一声,扯着前襟,一面大力抖动着,一面连连后退,怒骂道:“岂有此理,好你个陆沈白——!”
    “让薛定山滚出来见我!”
    管家一口气梗在心腹之间,尚未发作,已被他冷冷视线,震慑的后退一步。
    “你!你带着刀剑就这么上了我们府邸,还要这样见我们老爷,我,我——”
    “我不愿多与你废话,若是我夫人有什么闪失,我要薛定山的脑袋去祭她!”
    “你!”
    陆沈白在这一刻陡然生出一种悲凉的心绪来,他怨憎起自己来,曲瓷已经被带走一个时辰了,浓雾散去,这鬼魅人间,实在令人厌恶。
    曲瓷是曲家的小姐,盛京中可以被婶娘和兄长父亲庇佑的姑娘,但跟着自己,来到这穷山恶水的地方,大雪连天,将钦州与外界隔断,她一路颠簸,从不抱怨分毫,只是因为她心里是有悲天悯人的,但是,但是,但是——
    陆沈白猝然阖上双眸。
    他一瞬间脑海里空荡荡一片,骤然,虚空散去,一两瓣梨花飒沓而下,带着流星光点,砸落在地上,砸落在酒杯中
    “你是——陆沈白?”
    灿烂骄阳下,树树梨花如雪纷飞。
    一个高挑的男子走出来,他眉目刚硬,但却周身极其儒雅,一身天青色衣衫罩在宽肩上,一枚雪白勾玉融在衣摆的褶皱中,轻飘飞动。
    “我是沈白,”记忆里的自己站起来,拱手行个礼,再抬眼的时候,看见面前男子满意地颔首,这男子的眼睛中十分有神,几乎一如往昔少年时,也一如那个活泼的姑娘。
    “曲兄。”陆沈白说。
    “好说,早听说你到了盛京,一直想见你叙旧,却是不得空。”曲砚声音清雅却带着年岁赋予的钝重,如同一个长辈,谆谆教诲:“规矩礼仪不可废,可行礼,不可弓心。”
    “沈白谨记。”
    “好你一个曲砚,知道你有个妹妹,也不必这样抓着逮着我们的探花郎了。”
    “就是就是。”一堆人嬉笑打趣着从园子外走进来,曲砚眉宇皱起‘川’字,一脸的不认同,但他也不恼怒拂袖而去,只是不动如山的站着,但也不偏头分给来人几分好脸色。
    “妹妹——”陆沈白轻轻念。
    盛京总是爱刮风,大风起来的时候,所有赤红明黄的成串灯笼,自八角楼流泻而下,在风中摇摇摆摆,上面描绘的侍女妖怪美景河山,仿佛活起来一般,在风里自由洒脱地奔走嬉笑。
    明亮的天空上,永远是蔚蓝中一点白,璨亮而光明的意味,如同佛像宝相庄严,叫人自觉明朗而没有一丝阴翳。
    他虽不如此天真,却也是畅想过海清河宴的。
    那些盛京的风,刮过高楼,刮过珍宝绸缎,自闺房掠过,吹来胭脂香和罗钗响。
    叮。
    当。
    呼——
    他上盛京是顺其自然的事情,但是在那一天的那一刻里,他微微抬高头,在一堆年轻文官嬉笑中,自雪白梨花中,忽而窥视到一抹艳丽的红色。
    继而,他失笑。
    为何是红色?
    是因他第一次见曲瓷的时候,秋千上她的那抹颜色,这一刻,在婚约、妹妹这样的词汇出现的时候,他忽而心中一动,看着呆板被人拉拉扯扯不断推搡的曲砚,突然就想推开那些人。
    然后说:他  不愿意与你们同流合污。
    还说:陆某钦佩曲大人。
    最后说:我沈白,尚未婚配,于曲大人的小姐有意,不知能否,不知能否聘她为妻,我虽如今只是翰林,但是假以时日,我会给她诰命夫人,让她吃穿不愁,护她平安无忧,爱她敬她,如同珍重一个世间珍宝。
    但是他才张口,有人推了他一把,笑:“别介意啊,小曲大人不喜玩闹,今日来此,已是给足了面子,来来来,沈白啊,我们喝,我是你同僚,明日你进翰林院,与我怕是同张桌子了,以后,有好事莫忘了我啊。”
    他笑笑,而后抬脚就追了出去走到大门外,朱红大门上两只狰狞的铜把手,有风吹过,吹来院中梨花,也吹得曲砚远行的背影洒脱而自得,他绿色袍袖如同躲了两簇风,呼呼地吹——
    那一日,他没有追上曲砚,但后来,他也娶到了曲瓷。
    他握着她的手进了陆府的大门,他陪她送曲砚去上任。
    他——
    他——
    他还是丢了她。
    “阿瓷。”陆沈白心中锵然。
    他对不起曲砚。
    陆沈白陡然睁开双瞳,眼中明光一点,犹如罗刹怒目,又似睥睨困兽,他森森看向管家。
    “薛定山若不来,便不必来了。”
    “已然,已然着人去请了,陆大人稍坐。”管家擦擦脑门上的冷汗,不敢直视他,一改方才的嚣张气焰,此刻豆大眼睛都带着诚惶诚恐。
    “大人稍等,真的马上就来!”
    管家不住瞟着通往后堂的走廊。
    他是看出来,这陆沈白特么虽是个文官,但武官那一套也吃得生透,薛定山这次,是真的踢到了钉板!
    自己也是,在府里这么久了,真是狐假虎威久了,都忘了自己几斤几两重,也忘了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更何况,这天,还是从盛京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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