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氏男人今年早春随大船出海去了,整整一年没得消息。等男人走后不久,徐氏方发现有了身孕。自打有孕,她便做不得重活儿,只得靠着邻里接济过活儿。
阿娘还在的时候,便念着与徐氏男人毕大海有几分交情,帮着照看她们母女。
毕大海住着院子里的时候,待蜜儿与银荷一般,都做小女儿看。蜜儿受过的恩惠,自是记着心里的。她眼下也无处要用大钱,便就先让徐氏拿着那银钱匣子安心阵子,等她毕大叔回来,徐氏重新有了依靠,便再与徐阿娘提这银钱匣子的事儿。
眼下徐氏再与蜜儿夹了块牛肉,又撑着身子去盛了一碗鲜奶来,与蜜儿道,“这鲜奶是朝早乳酪铺子送来的,快喝了,这时候正长身子。”
一旁银荷见得徐氏对蜜儿那般要好模样,生起来闷气儿,要再多夹两块牛肉来吃,却被徐氏夺了筷子。
“你也吃的差不多了。今儿古大夫来与我开了一副去胎毒的药。”徐氏说着,从腰间摸出来些碎银,“你去一趟药铺,拣了这副药回来。”
银荷一脸不情不愿,推挡道,“阿娘,我月事来了肚子疼。让蜜儿替你去吧。”
蜜儿自知道她好逸恶劳的习性,目光落在自己碗里,定定道,“方回来的时候便见着,蔷儿好似已经在院子外等着了,可是和银荷姐姐约好了一道儿去戏园子的?”
银荷被戳破,狠狠瞪了蜜儿一眼。还未来得及开口,却见徐氏手中筷子重重拍在了桌案上。
“平日里你便懒着,事事都让蜜儿作了,我养你做什么?”徐氏火气大,两句话斥得银荷脸都憋红了。
银荷只得瘪了瘪嘴,气嘟嘟取了徐氏手上的银两,“去便去,阿娘如今偏心得很了!”银荷说罢方寻出了门去。
听得银荷摔门出去的声响,蜜儿屋子抿了一口鲜奶,一口下去喉咙里都是乳香。这鲜奶她最是喜欢,奶酪酸奶奶皮子奶茶,各样的都好吃。
若日后她能有家小食店,她日日都与食客们做奶味儿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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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将将苏醒的京都城,被浅浅小风拂过。街角的积雪还未化开,阳光刚刚露出几丝儿小苗,越发让人不想睁眼。
蜜儿推着朝食摊儿出了门。银荷没睡醒,跟在蜜儿后头打着哈欠,边走边抱怨了着的天气太冷。蜜儿将小车停好在巷子口上,贴着炉火站着,尚且暖和。
甜水巷口迎来了第一个食客。食客一身的暮色缎面儿棉袍子,脖颈里围着张褐色的毛领子,双手拢着袖子里,身旁还跟着个伺候的小厮。见着这贵气模样的打扮,小摊儿们却都不大敢招呼,深怕油锅渐脏了老爷的袍子,也不知怎的,老爷不去店面里头吃,反来了这儿了。
食客却行来蜜儿档口前,一挥袍子裙摆便在石凳上落座下来,“小老板娘,烫两碗粉条儿来。”
小老板娘手脚麻利,烫粉儿浇汤切牛肉不过三两下的功夫,便将热腾腾的吃食端了上来,“大老爷慢用。”
食客却赏了小厮一碗,让他先尝。等小厮嗦了一口粉条儿,方问,“怎样?”
小厮滑溜了一口下肚,眉开眼笑,几分忘我,“老爷,好吃!”
“说说看?”食客到不急着自己来,这小厮养着身边时日长,每每去尝着新食样儿,都给先与他尝尝。久而久之,小厮那舌头也养得刁钻,能被他称上好吃,昨日听来的那传言怕是不假…
张岐山夫人生于钟鸣鼎食之家,临行上路了,记挂着的,竟是一碗酸汤粉儿,也不知是有什么出奇的地方。
小厮挑起来一筷子粉条儿,“这酸汤儿贼鲜,绝了。”小厮迫不及待,又夹了一块儿牛肉放入嘴里,望着自家老爷,又是一脸惊叹。
食客笑着无奈摇头,“养了这么久,还是不争气…就这么点儿俗物,能将你哄成这样?”说着方才兀自动了碗筷,粉条儿夹着牛肉入口,舌头便怔怔地不想动了,任由着那酸汤鲜美在口中打转,半晌方才回神过来。
主仆二人吃罢了,食客方叫了小老板娘过来给银子。自问起来,“我看你年纪小小不似能做出这等味道的,这粉条儿的秘方可是家中传下来的?”
蜜儿笑着答了话,“不曾有什么秘方。不过是阿娘做来卖着糊口,阿娘去了,便将这小食儿交于我了。”
食客点点头,又意犹未尽望了望蜜儿身后小车,“可还有别的好吃的?”
蜜儿笑,“今儿有紫米圆子,老爷可想尝尝?”
昨日下午,王家媳妇儿来家中卤牛肉,便与蜜儿带了些紫米来。说是王贵从南边儿行商带回来的。
蜜儿自拿了一些来蒸熟了,闻着香气别致,药香之中还带了一点儿甜味儿,只是比起白糯米口感要粗些,便又放了些黄糖,加了些火候。出了锅,再用饭勺捣碎。见得水汽渐散,紫米粘粘不化,方下手捏成了一个个的圆子。
食客听得这新鲜的小食儿,多拿了银两出来:“来两碗试试。”
蜜儿边去了炭火上,将温着的紫米圆子盛出来与那老爷。
紫米香气更盛糯米,一个个的小巧圆子看上去便觉着该是软糯香甜。蜜儿盛着五六颗紫米圆子,再淋上一勺子鲜奶。奶香裹着糯香,奶白裹着紫黛,直将一旁豆浆佬摊儿前的食客都引了过来,一一乖乖巧巧掏着腰包要圆子吃。
豆浆佬多有些怨气,却禁不住蜜儿笑嘻嘻捧着一碗紫米圆子送来他眼前,“孙伯伯你莫与我置气,这是犒劳您的。”
豆浆佬又气又笑,“可没你这样的。”身体却很诚实地将那紫米圆子接了过去。
北边又来了新客,蜜儿一眼便认得来人,“官爷果真来了?”
吴尧一身便服,领着几个镇抚司的同僚,“小娘子昨日说与我做好吃的果是真的?这香气儿我老远便闻见了。”
蜜儿笑着,“官爷赏脸,我与你盛去。”
吴尧招呼着几个同僚同座,等蜜儿端了紫米圆子来,又一人叫了一碗粉条儿。不过片刻钟的功夫,几人碗里便吃得干干净净。吴尧又招呼着蜜儿来,边数着银钱,边拿出个精致的檀木食盒子,盒子里两只金镶玉碗,小巧精致。
吴尧笑道:“还得劳烦小娘子,再与我盛两碗紫米圆子。待我拿回去孝敬一位贵人。”
第4章 贪鱼(4) 明慈音
明府厨房靠着西面儿的偏门,因得晌午阳光好,路面上的雪化了干净,车辙印子湿漉漉压了数条,总有些送菜送酒的下人们出出入入。见得门边儿候着的那位清隽公子,都得叫声,“远二爷。”
明远等着的人正来了,从吴尧手里接过那檀木食盒子,又再寒暄了两回,便转身入了院子。
靠着墙边儿走,便都是小廊,绕开了小厨房又见得一亩见方的湖水,湖面结了冰,正是寒光清冽。沿着湖边小道儿,再往北边儿去,才是箫音阁。
明远行入院门,虽是冬日里,眼前却是一片翠竹载雪,斑驳可爱。丫鬟巧璧笑着来迎,“二爷来了。”明远颔首笑道,“与慈音寻了些吃食来。”
巧璧福了礼,方先一步去了屋子里头通传,“小姐,二爷来了。”
屋中女子闻声方从暖阁里探出半面来,见明远入来,却不声响,只给巧璧使了个眼色。巧璧方去接了明远手中的食盒子,放去一旁小桌上,又迎着明远入来暖阁坐下。
巧璧问:“二爷能呆多久,喝什么茶?”
明远目色流连在慈音身上,忘了答话。多日不见,慈音的肤色更是白皙几分,一双眸子慵懒着,冷冷清清却是含情。
巧璧见他看得入神,忙是咳嗽了声,当是提醒。
明远这才回道,“不必另沏一壶了,就喝你们小姐今日用的。”明远话落了,却见慈音并不理会人,还是笼子里的鹦鹉叫得讨巧:“爱爷,爱爷!”这鹦鹉周身浑白,名叫雪绒儿,自也是今年慈音生日的时候,明远与她寻来作的生辰礼。
慈音却是一笑,手中持着筷子,正夹着粟米喂着雪绒儿。
明远笑着,“好不容易有假,来看你一回。”说着又从身上摸出来香囊递送过去,“早前放的那些腊梅花味道儿淡了,你可还有些别的?”
慈音这才放了手中的筷子,从他手中接了那香囊来,放去鼻息前闻了一闻,“你便放在这儿吧,我做好了,让巧璧与你送过去。”
明远见她面色仍是冷冷,只得微微叹气,“你素来脾胃不足,今儿让吴尧寻了些新鲜的来,你尝尝。”
慈音扫了一眼桌上的食盒子,“今儿哥哥也早回,一会儿与他一起用。”
明远听得她肯用,暗自开心了片刻。抿了抿唇道,“确是有两碗,正好你和兄长一起用。”
话正说着,嬷嬷入来了屋子,见得二人都在暖阁里,方与二人福了一福。“二爷在这便好了。方老爷来探病老爷,夫人让我来喊着二爷和小姐一道儿去见见。”
“舅父来了?”明远从暖阁里起了身,却见慈音一身素妆,还未打扮,便吩咐嬷嬷道,“你先去回夫人的话,我与小姐一道儿过去。”
嬷嬷应声退下了。
慈音自让丫鬟来梳理头发,稍稍簪了一朵素青绒花,又着上了厚袄子,换上一对茶白的羊绒小靴。巧璧送来汤婆子与她捧着,明远这才引着慈音往静松院里去。
小道儿的雪还未化全,明远自刻意与慈音走近些,怕她脚底打滑好扶着。袄子领上的白绒毛,衬得那张小脸恬静,明远看了一眼方收回来目光,垂眸望着脚下,“舅父该是来看父亲,一会儿你且招呼一声,便先回。我陪着他们应酬便好。”
慈音暗自颔首,轻轻嗯了声。行过湖边来到静松院门前,却见得一身紫袍背手从外头回来。慈音心绪雀跃,小步跑着凑了过去又拉起紫袍衣袖来,“哥哥回来了。”
明煜却见跑来的娇弱身影,面盘子已经通红,正气喘得急,几分叱责问道,“走这么急作甚?”
“哥哥当值得勤,回来得都少了,慈音自是想你。”慈音笑着,又见得一旁候着的官爷,认得出来忙福了一福,“许太医,是来给父亲请脉的?”
许祯琪笑着拱手,“是。”
明煜方指了指那边明远,“我们先进去看看父亲,你随阿远先去见方大人。稍后我再去箫音阁。”
慈音听话,又对二人一福,方退回了明远身边,与他一道儿行去了惠慈轩。
入了朱门,绕过牡丹石屏风,穿堂过了一进园子,方行至正堂门外。屋子里头里头话语连连,明府主母方氏正与侍郎方壑寒暄着。
明远自引着慈音入了正堂。先与方氏问安,又与方壑作礼,“多日不见舅父,气色又好些了。前阵子让人从绍兴买来些上好黄酒,本是要送去府上的。一会儿自舅父走的时候,自让他们带上。”
方壑笑着颔首,“远儿客气,方与你阿娘说起,自打升做了同知,现如今气质作派越发出众了。”方壑边说边将侄儿扶起,又打量了一番明远身边的慈音,“慈音也来了?”
慈音福了一福,喊了声,“方大人安好。”
方壑听得面色微微一怔,明煜这妹妹虽认了方氏为嫡母,却仍不肯叫他一声舅父。方壑面上局促不过一闪而过,忙又转了笑脸,嘱咐慈音道,“若在府中闲着无事,便多去方家里走动走动,那几个表兄妹的都是常念着你的。”
慈音称了声好,又看向方氏,“母亲与方大人叙旧,慈音便先回了。母亲若有事,便再叫我。”
方氏却也有话要与明远单独说,便许了慈音出去。等见人走远,又屏退了旁边侍奉的嬷嬷和婢子,再将门窗都关好了。明远见状,自察觉出来今日似是有所不同,问向方氏道,“舅父也来了,今日可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儿?”
方氏听得此话,从怀间取了帕子来擦了擦眼角,少许停顿了片刻,方哭腔着与明远道,“刘太医昨日晚间来请脉,你父亲…怕是撑不过冬日了。”
明远听闻此话心中也有些悲痛,可父亲卧病三年,他便也早早有了这个打算,见得母亲落泪,明远行过去拍着母亲肩头轻轻安慰,“母亲莫要太过忧伤。”
一旁方壑同样面露痛意,再与明远道,“你父亲少时随高祖皇帝征战多年,曾是赫赫武将,可天命如此,却也是定数…”
半晌过去,方氏却收了收眼泪,帕子拧入了掌心里与明远道,“如今不同往日了。明家的大权还在那位手上握着,你又只是他手下区区一个同知卫。若是你父亲去了,家中爵位怕也轮不上你了…”
“母亲怎算计起来这些了?”明远拧眉不解,“这几年父亲卧病,好在兄长他筹谋深远,又是陛下贴身贴心的人,撑起来明家,自不在话下。”
“你这是什么话?”方氏不想儿子竟是一点儿野心也没有,她只觉胸口气堵,咳嗽起来,“你父亲早年帮着高祖皇帝打江山,用命换来的侯爵,你便就拱手要让给一个外人?”
“何为外人?”明远道,“兄长虽非父亲亲生,可也为明家尽心尽力…”
“什么为了明家,他那是为了他自己。你以为这些年,他贪藏下来那么多的钱财,是为了什么?”方氏话说得恨恨,手中帕子已经皱成一团,压着多年的心气终是透露了些许。
一旁方壑见气氛紧张,忙劝说道,“罢了罢了,这事情且急不得。便都慢慢说。”
明远见得母亲气急,又听得舅父救场,忙是一拜,“是我冲撞了母亲。”
方壑见得母子二人之间缓和了些,方再与明远道,“远儿,你便再不想着那位置,也得多为你母亲想想。你父亲若是不在,她日后自然只能靠着你。你若总要屈居人下,她还如何主持家中的事情?”
方氏自在一旁抹着眼泪。明远心中虽仍有他辞,此下却也不敢再忤逆母亲生气。只得好声好气劝着,“母亲先喝些茶。这些事情,我们且都从长计议。”
方氏自知儿子一时间未拿定主意,也不好再逼他。今日借着兄长来,便是想先与他一个警醒。留着兄长在堂内用午膳的功夫,见明远面色不佳,便未再提起爵位之事。
三人只是闲聊家常,时日虚晃。饭后,明远送方壑出了正门,又独自一人折回来府中,却越发地思绪重重起来。明远脚步未曾停下,再抬眼看路的时候,方发觉自己已经不知不觉行来了箫音阁里。
巧璧和嬷嬷都不在门口,明远兀自地行入了院子,方才走来外堂,便听得慈音在暖阁里说话,“哥哥慢些再走。巧璧热甜点去了。二爷今日早晨让人买来的,哥哥你也有份。”
明远这才见得明煜也在。原本明煜已经起了身,却被慈音拉了回去。他们亲兄妹二人说话,他自也不好打扰,只好暗自又退出了院子外去。
暖阁里,慈音拉着哥哥喂鹦鹉,又与哥哥看看她新作的白描。她幼年时候,还能常常抱着哥哥臂膀说话,如今年岁越长,哥哥却越与她生疏起来。说是女儿家长大了,得要避忌男女之别。
慈音心中虽是不愿与他生远,面上却很是听他的话。她虽叫方氏一声母亲,不过是因为明炎曾将她与哥哥托付给了方氏做儿女。她心中自也知道,这明家大宅中,再是金砖琉璃皇恩惠泽,嫡母面儿上一团和气,心底里却依旧不少偏私,也只有与她血脉相连的哥哥方才能安心依靠。
巧璧端着热好的紫米圆子入来暖阁,慈音亲自送了一碗去哥哥面前,“知道你不喜欢甜食儿,便就当陪我尝尝。”
明煜淡淡,“你先用。”
慈音拿起勺子,舀起那紫米圆子放到口里。方一入口,眉头不自觉地挑了挑,明煜见了笑问,“看起来是不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