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荷目光投向绣房的方向,积压的委屈憋红了脸,正要脱口而出了,却听得旁边“啪”的一声响。抬眼便见阿娘脸上一个红彤彤的大掌印…
徐氏被人打了一巴掌,瞬间忘了哭,怔怔望着眼前的人,几分不敢相信。
男人身形如山,阳光下他身体的阴影,直将她淹没了去…
背着光,徐氏也能见得男人眉头紧拧着,原本白皙的皮肤,经得数百日的日晒雨淋已经变得黝黑,一身海上气息还未泯去,比以往更多了魄力和威严。那人此下望着她的眼神里,却全是愤怒。
还是蜜儿的声音打破了沉默,欢喜着,“毕大叔!你可回来了!”
银荷与徐氏一样,讶异在了蜜儿的欢喜声里。
毕大海一身风尘仆仆,手中还提着大小货物。进得来这院子,便听得徐氏卖弄泼辣,搅得人心不宁…方在门外,便已经听得族长夫人与徐氏说的那些话。他不曾想到,他不过在外数月,徐氏便乘人之危,霸占了李氏地契…这等事情若要对簿公堂,没人救得了她。
毕大海见得蜜儿,笑着揉了揉丫头的脸蛋儿。方与金大娘和几位长辈拜了一拜,“家中丑事,是我管教不严。还劳烦了各位长辈们。若长辈们信得过,这院子的事儿,便先交给我毕大海。蜜儿也是我侄女儿,我定给她个交代。”
族长夫人知道几分毕大海的为人,现如今人又出海而归,便该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了。
“家中事务,还是家中和气处理的好。既是毕当家的回来了,那便交给你来住持吧。”族长夫人笑着道,转而又对蜜儿说,“若蜜儿再有难处,便来祠堂后的祖屋里寻我。”
蜜儿忙福了一福道了谢,方与金大娘一道儿,将几位长辈送了出去。
绣房窗后明煜收了手中刀,窗缝无声地悄悄合上…
毕大海一声,“跟我回屋。”便转身往东屋里去。徐氏擦了擦眼泪,从地上摸爬了起来,拉扯着银荷,忙一道儿跟着男人进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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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一盏茶的功夫,银荷便从东屋里又出来,哭着去开了厨房门锁。徐氏隐隐在东屋里哭,不时还传出两句毕大海的训话。
蜜儿心还想着与毕大叔能说上几句话,看来今儿该是没功夫留给她了。蜜儿自寻去厨房,作了午饭端来绣房里,与二叔一起吃。
院子里突然又多来一个人,对明煜藏身之事来说不是什么好事儿。蜜儿虽没听他提起,可却也猜得他该有些担忧。
“二叔莫担心,毕大叔心里敞亮。若那日是他见得你倒在巷子里,也会救你回来。真要发现了,我便与他坦然说说好了。”
听着丫头说起来,明煜只觉,那回来的毕大海在她心里颇有些分量。他自也没说什么,只能将且行一步看一步。
直到傍晚用过了晚饭。蜜儿方被毕大叔喊出去了院子。好不容易等来与他说话,蜜儿忙一把凑了过去:“毕大叔瘦了,也精神了。海上做活儿该是累人得很?”
方才毕大叔回来的时候,身上还是麻黑的一身外衣,在海上风吹日晒,早有些发硬发酸。眼下却已经换了一身干净的了。
毕大海抬手捋了捋蜜儿鬓角的碎发,“我不在,那婆娘欺负了你,我教训过一遍了。日后有我在,她不敢了。可你阿娘,怎就这么走了?”
蜜儿自拉着他袖口去门阶旁的小凳上坐下,“阿娘身子一直不好,入秋的时候,便害了老毛病。许是前几年耗得久了,今年便没能熬过去。”蜜儿说着声响沉了些,背后绣房里明煜却靠着床边静静听着。
“哎。”毕大海长叹了声气,方从身后拿出那银钱匣子来。“我带那婆娘与道声歉,这些本该都是你的。”
蜜儿自记得这小匣子,阿娘尝尝放在枕头后头,也不与她看的。只是就在阿娘过身前一日,与蜜儿提过一回,家中地契在这匣子里。蜜儿翻看那匣子,方见得里头一串檀木琥珀绛色络子佛珠,下头压着的零碎银两,该得有四五十两银…再下头方是这梅竹小院的地契。
“这几月朝食,也卖不得这么多银两呀?”蜜儿望着毕大海几分迟疑。
毕大海道:“那婆娘交代了,你阿娘临行前,本还与你留着三十两银,落了她那里,便拿了十两来与你阿娘办后事儿了。剩得二十两。其余的,都是这阵子朝食买卖盈余的,本就该是你的。所以此下共是,三十七两二钱银子。我们这几月的房租钱,九两银子,我这回回来,还有些积蓄,便将日后三个月的也都先与了你。凑足该是五十两银。”
“你清点清点。咱今日将这事儿算得清楚了。日后,再一起好好过日子。你且还做你的买卖,银钱不必与那婆娘。家里有我了,船厂里还等着我回去上工呢。”
蜜儿倒也不去清点了,她信得过毕大叔的。便将银钱匣子放到一旁,“毕大叔,我自打算着,日后还是搬出去住。这回一闹,若还共着一个屋檐下,徐阿娘面上也不好看。”
毕大海面上怔了一怔,小丫头是有主意的。“你可是有别的打算了?”
“想去西街上租个铺头下来,我在那儿做些小买卖,自己也能糊口。这院子你们且继续住着,徐阿娘还没出月子呢,别让她走动了。”
毕大海叹了声气,“李楚仙女儿,脾性也与她一般。”
李氏的事情,毕大海知道一些。大户人家的姨娘被赶了出来,府中也不常接济。便就靠着自己,拉扯大了女儿,还能张罗出一番小生意。便如那墙角的爬山虎一般,从泥泞中冒了芽儿,也得向阳而生。
毕大海道:“你自打算好了,我也不拦着。这院子婆娘住惯了,也舍不得搬。便当我们继续租着,与你阿娘在的时候一样,每月交着租钱给你。”
蜜儿笑着,“毕大叔心里有杆秤,蜜儿得谢过。”
“公道自在人心,不这么办,我毕大海面子上也过不去。”毕大海说罢了,方翻了翻口袋,寻得一个拳头大小的红果儿送去蜜儿眼前,“诶,试试这个,吃不吃的下口?”
“这是什么?”蜜儿接了过来。那果子红得通透,皮软软的。以往没见得过。
毕大海道,“我们叫这东西番茄。洋人还得有别的叫法儿。西南海上小国兴着吃,味道也好。便带回来些与你们尝尝。”
听得能吃,蜜儿袖口子擦了擦果儿,一口塞到来嘴里。
稠密的汁液顿时盈入舌头底下,酸甜可口。“好吃呀!”蜜儿再咬了一口那红果子,便凑来一把抱了抱毕大叔的袖子,“大海上还有什么好玩儿的?毕大叔快跟我说说吧!我可等了整整一天了。”
晚风拂过小院儿,星辰在深蓝的天幕上登场。
毕大海自将这整年来海上的见闻,与蜜儿娓娓说起。
从琉球的硫磺和乳香,说到婆罗国的玛瑙和栀子花,再说起爪哇遇到的海盗,还有满刺仙国旁无人的海岛…
琉璃玳瑁,珊瑚珍珠,蔷薇路和苏合油,宝铁刀和花毡布…
小半个时辰过去,毕大海说得已然有些口干,却见身旁小丫头依旧眨着眼睛,模样好奇。毕大海只得笑着,“你可还想听,明日早起做元宵来吃,便再说给你听。”
“明儿是元宵节!”蜜儿窜起了身,“毕大叔要吃什么馅儿的?”
“芝麻馅儿的好吃。”毕大海也跟着起来身,“我回去看看娃儿,蜜儿也早些休息!”
“好。”
蜜儿送走了人,方抱着脚下的银钱匣子溜进了绣房里。却见二叔坐着茶桌旁的,似是在等着她。蜜儿在他对面坐下,“二叔等得久了。”
对面的人眉间蹙了一蹙,“是很久。你们话倒是不少。”
蜜儿道:“毕大叔一出海就是大半年,好久没见他了,他方说起好多海上的事儿,可好玩儿了。那番茄也好吃,下回要一个来与二叔也尝尝。”
他淡淡道了声,“不必了。”
想了想,又道,“南海风光,你该去问问郑家的后人。高祖北征归来,便派了人下西洋。现如今该也换到第三代人了。他方所说,不过一毫。”
蜜儿却是几分灵敏的:“二叔好像在和毕大叔较劲儿?”
“……没有。”他否认,他叫什么劲儿。“不过随口一提。”
“那便好了。”蜜儿笑着起身来扶他,“二叔早些睡吧,明日元宵节,我与你做元宵吃。”
“芝麻馅儿的好不好?”
“……”明煜听得心里沉了沉,却只好被她扶着起了身,行去暖榻躺了下去。那丫头与他盖好了被褥,方准备走了。他却忙抬手拉着她的袖口,“我吃不惯芝麻,做红豆的。”
“那、那也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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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早阳光足,明煜早早地睁了眼。只听得小院里已然忙碌了起来。蜜儿的笑声不时从厨房里传来,咚咚咚的声响,该是在捣着芝麻红豆。毕大海咧着的喉咙,正喊着银荷去帮忙磨糯米粉…
他缓缓从暖榻上撑起身来,支开半面小窗往外探了探。外头还冷,厨房里气息却一片火热。他在这小院里住下来也有些时日了,毕大海一回来,方觉着有几分家的感觉…农家炊烟,人心一处…
这感觉遥远,他已然想不起来多久之前有过…
明府大宅,从来都不是他和慈音的家。
太阳爬上杆头儿,厨房里飘出几丝米香。不多久,屋们便被推开了。那丫头脚步轻巧,手中热气腾腾着一碗,往他面前送了过来。
“二叔,元宵来了!”
一声清甜,明煜也不知是哪里化了,“红豆馅儿的?”
“你来尝尝便知道了。”
听那丫头卖着关子,他自拿起勺子舀来一个,放入嘴里。糯米香滑,皮一咬便破,滚烫的芯子流入嘴里,却不是红豆…
许是他怔了怔,对面那丫头笑得似得了逞。
芯子味道酸酸甜甜,不是红豆,也不是芝麻。他食过这个东西,帝王赏赐,每每有奇珍物品,明府定也都有。这东西从海外来,那来送赏赐的内侍喊它,菠萝…
“毕大叔昨日带回来的。今儿一早便削了两个来吃。生吃也好吃。小火将汁液都熬熟了,清香酸甜的,还不剌口。我一寻思,用来做元宵芯子可不正好!”
“……”这丫头鬼主意不少,一样吃食,做得三样儿用。有家自己的小店儿,她这些古灵精怪的小主意方能派上用场。他不自觉勾起嘴角来。却忽听得她,“啊呀”一声。
“怎么了?”他问。
“我的红风铃呢?”蜜儿目光落在窗台上那株光溜溜的红风铃上,养在温室里,不受风吹,不受日晒的,可果子一夜之间全没了。却听得二叔镇定道,“那果子辣人,我昨日闲来无事都摘了。”
“……”蜜儿正捧着那花盆儿四处在寻果子,听得二叔这么一说,心都凉了半截儿。却见二叔抬手指了指茶桌的方向,“都在那茶罐子里。”
蜜儿寻着过去,果真满满一罐子的长条果儿都在里头。好不容易等得开了花,结了果,变成了红色,这下好,又得重新养过一回了…
二叔还真是心狠手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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趁着下午天儿好,毕大海带着蜜儿一道儿上了西街。他手里屯着两袋子的番茄,便想着寻个饭馆子卖个好价钱。与徐氏和奶娃娃凑些补品的钱。
海上行程枯燥乏味,他和几个兄弟商量好了,若这东西在京都城里吃得开,他们便寻着这杆子贸易来做做。船厂赚的是劳力钱,得有得自己的生意,方算是立了业。
行来牛家饭馆门前,毕大海方与蜜儿交代了声,“我进去找找掌柜的说话。你莫走远了。”
“嗯。”蜜儿答应下来,便见毕大叔进了饭馆儿去了。她自己却想起小店的事儿,便暗自考量起西街的环境来。
西街客流果没东街的大,却也并不冷清,附近住的都是平民老板姓,老妪牵着孙儿,平民夫妇同行,偶也能见得一两个官家公子。比起东街,似是更平易近人了一些。
蜜儿方看了看旁边两家店铺,一家蜜饯儿果子店,一家小裁缝铺子,一家老牌子饼铺。都是街坊买卖,老字号了。定是风水养人。
方行出来两步,便见得一家空铺头。牙郎正在门前招呼着路过的客人,可惜,无人问津。蜜儿自行了过去,与那牙郎道,“想看看铺头,可以么?”
牙郎将眼前这小丫头仔仔细细打量了遍,“你这年岁,看铺头做什么?叫你家的大人来。”
“我这年岁怎么了?”说着拍了拍鼓鼓的腰包儿,在那牙郎面前虚张声势一回。
牙郎听得那腰包儿里几声银子响,便就忙服了软。这屋子卖了些许时候,不是价压得太低,东家不满意;便是客人挑三拣四。左右一下午都没得客人,便乖乖开了口:“小娘子,里边儿请看看。”
蜜儿自跟着牙郎入了那小铺。
店面不大,顶多五张小桌,可周周正正,光线充裕。入来后堂厨房却是另一番宽敞的景象。灶台、案台,橱柜,酒窖,一应俱全。厨房外头是间露天的小院儿,蜜儿自盘算起来,该买个磨坊自己能磨米粉,再添个炭火儿槽子,好烤肉吃。院子后头是两间小屋,朝南的给二叔住,她住东边儿的那间…
“这院子卖多少银?”她自开口询价。
牙郎伸出手指与她摆了摆,“三百二十两银。”
蜜儿心里怵了怵,自己手上那五十两巨款,顿时不值一提。
她倒是没将这惊讶写在脸上,笑着与牙郎道,“可有得便宜?”
牙郎忙拧眉摇头,道,“东家放的就是这个价儿,我可捞不着好处。这铺头,厨房大,又带着小院儿,西街上可就这么几家。所谓,物以稀为贵。”
蜜儿自打听着来历,“东家怎的要卖了?”
“家中子弟考得功名,升迁了。”牙郎谄媚着,“当了官儿,都得搬去城北住。这不,风水好得很的!”
“那能租来给我么?”蜜儿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