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时卿淡淡道:“在基因病的研究中,从来没有成功率百分百的实验。”
刘修远轻轻叹了口气,话是这样说的,但是那么多的资金投进去,最后得到的却是一次又一次的失败,到时季时卿要承受的压力可想而知。
刘修远打量自己对面的这个青年,他坐在他的面前,表情淡漠,脸色苍白,声音也有些沙哑,像是在不久前刚生了一场大病。
刘修远把研究院交到季时卿的手上后,就没再管研究院,只偶尔听其他元老抱怨说这位季院长不好应付,当年他们就不该同意他接手研究院,但那时候刘修远其实并不是很希望由季时卿来接替自己的位置,一是季时卿实在太年轻,才只有二十五岁,二是他与元老院里的某些老狐狸关系过于紧密,刘修远很怕他们研究院最后会成为一个完全由元老院操控的空壳。
不过在刘修远退休前,季时卿曾找过他谈过一次,最终刘修远还是将自己的那一票投给了他。
季时卿确实很年轻,可论起在基因病研究方面的天赋,研究院里所有的研究员加在一起,恐怕都比不过他。
在季时卿刚接手研究院的那两年里,刘修远怕自己选错了人,晚上连觉都睡不好,为此还掉了不少的头发,好在他担心的这一切并没有发生,季时卿不仅没有被元老院操控,还带领研究员们研发出了新的基因病药剂。
元老院里的几个老东西还以为自己找到了个听话的傀儡,现在大概是肠子都悔青了。
刘修远感叹说 :“真是后生可畏啊。”
季时卿抿着唇没有说话。
刘修远站起身,对季时卿说:“既然你这么说了,我就把剩下的数据都给你了。”
他转身走进书房里,转动机关打开暗室,存放数据的保险箱被放置在激光防护罩里。
刘修远抱着保险箱从书房中出来,看到季时卿正侧头看向窗外的院子,院子里一号已经把那个扫地机器人改造一番,他的扫地机器人正摇着屁股后面的两根羽毛喵喵叫个不停,而一号似乎察觉到主人在看自己,他转过身来,对季时卿挥了挥手。
季时卿的眼中掠过一丝浅浅笑意。
刘修远把保险箱送到季时卿的面前,出声问道:“院子里的那个年轻人是你什么人?”
季时卿沉默。
刘修远心里纳闷难道自己问了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吗?就在他以为季时卿不会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季时卿开口说:“算是家人吧。”
刘修远了解季时卿的家庭情况,知道他有两个弟弟,那这个家人就值得深思了,他了然地点点头,笑了一声,对季时卿说:“他很爱你。”
季时卿抬眸看向刘修远,没明白他为什么这样说。
刘修远说:“从他眼睛里看出来的。”
季时卿下意识地转头往窗外的院子看去。
“很明显的,从前我妻子看我的时候,差不多就是这个样子,那种感情几乎要化成水从眼睛里溢出来,”刘修远说这话的时候,好像是想到了自己年轻时候那些甜蜜的往事,微微眯起的眼睛中闪着幸福的光,他对季时卿说,“他的眼睛里只有你,祝你们幸福。”
季时卿:“……”
他一时有些不知道该不该告诉这位刘院长一号是仿生人的事实。
刘修远说了这么多,没能得到季时卿一句回应,多少有点尴尬,难道是自己猜错了?不应该啊,那个金发青年看向季时卿目光里的爱意是完全掩饰不住的,又或者可以说,他并没有想要掩饰。
可能是时代变了,年轻人的感情可能比他想的要复杂。
刘修远转移话题说:“你要的数据都在这里了。”
季时卿垂眸看着桌上的保险箱,道:“多谢。”
刘修远的小猫已经回来,正躺在院子里露出白白的肚皮等待机器人的按摩,一号回到屋子里,洗完手后主动把桌上的保险箱提起。
足见季时卿对这个青年的信任。
季时卿从刘修远家中离开的时候,外面的天色已经完全暗下,穿过后面的小花园,眼前是一条长长的巷子,昏黄的路灯下他与一号的影子交叠在一起。
四周并不算安静,墙壁另一侧传来众人的嬉笑声,而飞车就停在巷子的入口处,与他们的距离不远。
一道白光如同流星般猛地向季时卿射来,千钧一发之际,一号抬手将他的主人护进怀中,那道白光最终击中一号的后背,发出一声轰响。
一号像是没有任何感觉,只紧紧抱住季时卿,他仿佛要将他的主人嵌进自己的身体中,又怕弄疼了他,他压低声音地问:“主人有没有被吓到?”
“我没事。”季时卿说。
他知道此后想要自己性命的人会越来越多,所以外出的时候衣服里面都会穿着防护服,他感觉一号抱着自己的胳膊有些颤抖,他抬起头,对上一号那双湛蓝的眼睛。
他的眼睛里只有你。
季时卿猛地想起刘修远不久前说的话。
一号是个仿生人,仿生人的眼睛里只有他的主人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可季时卿知道,一号是不一样的。
季时卿呼吸一窒,他问道:“你怎么样了?”
一号晃晃脑袋,蓝色的眼睛一闪一闪,他对季时卿说:“我没事的。”
“转过身去。”季时卿沉声道。
破天荒的一号没有按照季时卿说的做,他说:“主人我们还是先离开这里吧。”
那人放了一枪就没了声响,不知还会不会放第二枪,一号有的是办法找到他,只是他的主人就在这里,他得做一个乖巧听话不会违背机器人定律的小机器人。
季时卿没有强求,他的手掌落在一号的后背上,那里的衣服破了一个窟窿,下面的金属皮肤似乎也有些损伤。
一号对自己身上的伤完全不在意,他打开一顶头盔,给季时卿戴好,然后将自己的主人一把抱起,快步向巷子的尽头走去,顺便把凶手标记好,有空再来找他算账。
季时卿的右手一直轻轻抚摸着一号后背上的伤口,他知道小机器人不会疼,可他有点心疼。
一号知道他身上穿着防护服,他在刚才的那一瞬间失去了作为一个仿生人拥有的绝对理智的判断力,做出了非理智的行为。
他不像一个仿生人了
季时卿垂眸,任由一号将自己抱到飞车上。
冷冷月光洒落在这片热闹的居民区,躲在暗处的海盗看着季时卿与一号离开的身影,忍不住骂了一声,现在子弹也有假冒伪劣的吗?他这一枪打出去那人怎么还跟个没事人似的,太离谱了吧!
海盗长长叹了口气,只当是自己的运气不好,他转过身便要离开这里,突然,一个坚硬而冰冷的物体抵在了他的太阳穴上。
海盗吓得整个人都僵住,他眼睛使劲地往一侧瞟去,希望能够看到来人的模样。
是江羿!
“老老老、老大?”海盗顿时松了一口气,向江羿问道,“您怎么来了?”
江羿盯着海盗手中的浸泡了数颗子弹的溶液,他问:“里面是什么?”
属下知道江羿并不赞成他们出手刺杀季时卿,可是谢家给出的报酬太诱人了,他心虚地低下头,嗫嚅道:“……是麦克西醇。”
麦克西醇……
江羿当然知道这是什么东西,这是赤足虫的分泌物,吸食过多会导致大脑中枢神经受损。
即使要不了季时卿的性命,他们也要他变成一个傻子。
只是他为什么在听到麦克西醇这个名字后,头会疼得这样厉害,好像千百烧红的银针从他的头皮刺进他的脑髓里,好像他的大脑随时都会裂开。
那些带着光影的碎片像是飞雪一般纷至沓来,灰色的过去与灰色的未来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片光怪陆离的地狱景象。
他曾自诩自己的双手永远不会沾染上无辜者的鲜血,然而他唯一一次主动要杀死的人,是他自己的儿子。
这是上天同他的玩笑吗?
一个恶毒的玩笑。
第63章
十七年前,江羿四十八岁,那个时候他还不叫江羿,他叫季维川。
季维川相貌英俊,出身显赫,毕业于帝国大学,拥有绝佳的投资眼光,他刚一成年就从父亲的手中接过季家的所有产业,用了五年的时间将季家的资产翻倍,之后又投资了地产建设与机甲改造,短短几年赚得盆满钵满。
四十八岁的季维川拥有一个美丽的妻子,和三个可爱又聪明的孩子,是所有人眼中的人生赢家。
直到帝国1185年,一切美好都戛然而止。
那一年的秋天,季维川带着妻子前往乐芙星祭拜埋葬在那里的岳父岳母,季时卿与季远都要上学,而季昱那时才三岁,他们担心他不能适应乐芙星的环境,加上那段时间他妻子的身体不是很好,季维川一个人可能照顾不来他们两个,所以将季昱也留在了帝国。
季维川与妻子离开帝都的那天,天空飘着凉凉的雨丝,四周好似被蒙上一层白白的薄雾,季昱昨天晚上得知妈妈要离开,哭了好久,直到凌晨才哭累了睡去,现在小脑袋靠在季时卿的肩膀上,嘴巴微微张开,还没有睡醒。
妈妈走过来,她亲了亲季时卿与季远的脸颊,趴在季时卿肩膀上的季昱从睡梦中醒来,他睁开惺忪的睡眼,可怜兮兮地叫了一声妈妈。
妈妈也亲吻了他。
季维川带着妻子登上星舰。
银灰色的星舰很快消失在灰蓝色的天空下。
那时候所有人都以为这只是一次短暂的分别,他们很快就会重逢,但谁也不曾想到,他们在去往的乐芙星的途中遭遇了太空旋风,被迫降落在一颗不知名的星球上。
两伙星际海盗正在这里对轰,季维川他们的星舰正好落在他们的中央,最终在炮火中被轰得只剩下几片燃烧的残骸。
季维川紧紧握住妻子的手,在巨大的轰炸声中,一切都在他的眼中远处。
黑夜与白昼被揉进一片混沌之中。
季维川再次醒来的时候,是在一个傍晚,残阳如血,染红了大半的天空,这片贫瘠的土地上,机甲的残骸、扯烂的旗帜、和人类的断肢随处可见。
他的妻子躺在他的旁边,已经死去,她的身体冰冷,面容青灰,只有唇上带着一点鲜亮的红。
不久前她还吻过他们的孩子。
季维川将妻子揽进怀中,温柔地拭去她脸上的血污,他自己也受了重伤,在当前的条件下是活不了多久的。
手腕的通讯器发出滋啦滋啦的电流声,它还有最后一点能量,这个时间卿卿应该在实验室里做功课,这点能量或许都支持不到他接通通讯的时候,季维川犹豫良久,还是没有把通讯发出去,而是选择留言。
他抱着妻子,对着通讯轻声说道,卿卿,爸爸和妈妈这次要到很遥远的地方去,恐怕不能回来了,以后家中只有你们三个,两个弟弟可能要麻烦你多照看,可你也要照顾好自己。
手里的通讯器突然亮起,季时卿的面孔在上面一闪而过,下一刻通讯器的能量耗尽,屏幕彻底黑了下去。
季维川笑了一下,他最后还是在屏幕上看到了卿卿惊讶的脸。
他抬起右手,按在自己胸口的伤口上,鲜红的血从那里汩汩流出,他忽然有些后悔,其实不该让卿卿看到自己现在这个模样的。
他的爸爸应该永远是无所不能的,他不该这样狼狈,也不该这样可怜。
他更怕自己的样子会吓到他。
那是他的第一个孩子,他在他的身上倾注了无数的心血,他看着他在自己的眼前一天天长大。
后来他们又有了季远和季昱,季维川同样很爱他们,他们都是他的宝贝,可季时卿对他来说总归是有些不同的。
或许是因为他最先来到他的身边,或许是因为他灰色的眼睛更像他的妻子,又或许是因为他陪着自己度过了一段并不顺利的岁月。
可惜看不到他长大了。
季维川缓缓闭上双眼,此后季家都要交到季时卿的手上,他今年才十四岁,季维川知道他的卿卿知道他聪明,并且一直以此为傲,但是让他这个年纪去承受这个一切,还是过于残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