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会,牛棚的木栏杆上挂着洗干净的破衣裳,已经干了,透着淡淡的皂角味道,在风中被吹得起起伏伏,其中有衣裳,也有裤子。
但唯一没有他那条缝了两个补丁的裤.衩。
家里的牛棚之前是用来堆草的,用来关牛的牛棚简陋的很,他垫了张用竹片编的席子,这几天就在这将就的过夜,要不是因为坐家的事,陈立根都是去自己在外面搭的房子住,不过,住的好不好他不挑这些,能有个伸脚地就成,山水那屋太小,他要进去挤一个屋,连个翻身的地方都不够,两个汉子闷的很,而且他出工的时辰早,吵着人,还不如就睡牛棚来的清净。
不过此时的牛棚和他早上离开的完全不一样,席子底下的稻草被垒得整整齐齐的,这让铺在上面的垫子很平整光滑,能称得上是一张稻草床了。
席子旁边放着一只凳子,这只凳子在昨天前应该是放在对面屋里头的,但现在放在了他这里,凳子底下燃着用炭火熏过的艾叶,上面摆着其他的几件衣裳,叠的整齐,看上去一层不染,干净整洁,和他一个糙汉子完全不沾边。
陈立根无声的坐在席子上了好一会,那双眼眸笼罩着化不开的戾气,几乎要融入到黑夜中,半晌他一下站起,不死心的又去他之前放裤衩的那个稻草旮旯里翻找了半天,把干净整齐的地方弄的像是打过战似的。
可依旧什么都找不到。
家里布料少,逢年过节是做不了新衣裳,他就唯一的两条裤衩,身上穿着一条,稻草旮旯里塞了一条。
这丢了一条,他连个换洗的都没有。
最让他羞愤的是那裤.衩.说不定是被对面屋里头的女人给拾了去。
这么一想,陈立根哪里坐得住,几次走出了牛棚,想怒气冲冲的冲到对面的屋里,问她把自己的.裤.衩搁哪了?
是捡了拾了还是偷了?
做.裤.衩也是用布料裁的,找不到简直和掉钱了没啥分别,这个月的钱都被他拿去还债,一分多余的也没剩下,他没布票也没钱买第二条.裤.衩。
这天晚上,丢了裤衩的陈立根,把牛棚翻了个底朝天,都快掘地三尺了也没找见他遗失的裤衩。
贫穷又搁不下脸面的陈立根就这么生生的熬了一夜。
梦里也睡得极其的不安稳,熬了一夜的后果就是,家里的陈山水和董慧在他睡着的时候老早就出了门,一点动静都没有,等他醒了,家里只剩下他和李月秋俩个。
李月秋站在水缸里洗漱,陈立根家的院子很贫瘠狭小,院子原本是不算小的,但被隔了一块出来圈鸡和种菜,显得院子愈发的小,就连厨房角的土堆里都长着一些郁郁葱葱的香菜和葱蒜,把能用上的地都用上了,看着就显得杂乱很多。
李月秋记得陈家以前的房子没被火烧之前,这处只是陈家的一个用来放东西的小仓库,仓库修的并不好,墙面都是用土块砌的,瓦片也没几片,光秃秃的,到雨天最是麻烦,屋顶准漏雨,但陈家被烧光了,啥都不剩,他们只能住到了这里。
爷爷看这屋头压根住不了人,给了一笔钱想让他们重新好好弄一下,好歹得有个正儿八经遮风避雨的地方,但这一笔钱被原封不动的退了回来。
爷爷当时说钱可以先花着,也不是白给,后面慢慢还就是了,但即使这样,陈家的人还是没把钱收下,到后来陈立根十几岁的时候,逢活就干,给钱就能让他卖力气,这样渐渐的陈家的日子虽然一点也没好起来,但曾经的仓库已经铺上了一些瓦,成了能遮风挡雨的地。
李月秋拿着刷牙的杯子往那一小丛的香菜葱蒜上浇了些水,淋了水之后,颜色变得似乎更翠绿了,看着喜人,于是她捧着杯子,给墙角那一片种的泼了水。
当看到从牛棚出来的陈立根,她吃惊得瞪大了眼睛,她以为陈立根早出门了,要知道昨天她起来之后,陈立根老早没影,出去做工去了。
刚刚李月秋洗脸的时候,一个人都没看到,还想着今个是不是自己又起晚了,这次晚得连董慧都出门干活去了,心里痛定思痛,打算是不是今晚直接不睡,这样明天说不定能和陈立根碰头,料想不到现在,看到陈立根了。
她露出笑来,乌黑的头发没编成辫子,松散的披在肩头,让缎子似的头发看着异常的软,白皙的脸蛋像是剥了壳的鸡蛋,笑盈盈的透着诱惑的风情,朝人软着甜丝丝的声音,“我一会做早饭,你想喝汤糊糊还是野菜团子?”
昨天在陈立根住的那院地方摘了很多辣椒,如果陈立根要喝汤糊糊,刚好可以用上,把辣椒切得细细的,加了细辣椒的汤糊糊味道最好,再拌上一碟桔梗,清清爽爽的肯定好吃。
不管是汤糊糊还是野菜团子,陈立根脑袋里只有他缝了两个补丁的裤.衩。
“你,怎么了?”
李月秋见陈立根冷着脸,手上在打香皂的动作停住,白嫩的手打出了一层层白色的泡沫,因为她动作的停住,泡沫簌簌的落到了地上,像是飘散的雪花。
见陈立根不说话,她小心翼翼的继续道:“如果这俩样都不想吃?你想吃什么和我说,我给你做。”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陈立根家没有多余的粮食,可见过的捉襟见肘,不比她家里头宽绰,李老头都不管李月秋怎么“嚯嚯”粮食,炒菜想放多少油盐都随她,更别提家里的菜就没断过,要不就是她买的要不就是李老头去地里摘的菜,伙食是不差的。
但陈家的油盐也是按着日子来吃,油罐里的油不多,只有浅浅的能盖住底的一层,罐口一点多余的油沫都没有,好像是用热乎乎的水川烫过,一顿饭都不见得能放一点油,多用了一点,后面可能就没得吃了,她身上倒是带了钱和票,从家里来的时候,二婶也塞了钱给她,可以买细粮,做好吃的,但陈立根的性子是决计不会要的,李月秋也不想碰一鼻子灰。
李月秋这样想着扫了厨房一眼,结果和昨天不同的是,厨房里摆着一个大篮子,里面放着好多的食材,不仅有新鲜的菜和肉,还有咸肉干呢。
她眼睛都亮了起来,如果这些都能做的话,那就能做很多好吃的了。
岂料陈立根不关心吃的,他彻夜未眠,几近天亮了才打了个盹,睡得不好,这会牙咬的紧紧的,跟一尊煞神似的,在离李月秋五步的距离停住,高大的身影投射下的阴影带着煞气笼罩着人。
他沉默了好一会,才勉强挤出几个冷厉的字,质问着说:“你昨个进牛棚拿走啥了,还回去。”
口气堪比追债的债主,找欠债的讨要钱财。
李月秋把看着食材的视线挪到了陈立根身上,停顿了几秒后她又挪开了视线,在水缸处冲洗干净手上的泡沫,脚步不自觉的挪开退了半步,面上一副懵懂吃惊的样子。
“你说什么?我昨天就是过去扫了扫牛棚,没拿东西。”
她手上的泡沫冲干净后,一根根手指修剪的干干净净,和抽了条的小树枝似的,看着柔软脆弱,却否认的极其的坚定。
“胡扯,没拿你躲甚,咋不敢看我!”陈立根简直被她的赖皮闹了个没脸,看到李月秋的神情,心里大半的把裤衩的去向确定了下来,但却完全不晓得怎么应对她。
她还真是拿了,她拿自己的裤衩玩意干啥?图那点裤衩布料?
陈立根凶巴巴的语气,跟训什么似的,李月秋扭过头重新看着人,不服气的硬着头皮嚷嚷,一双眼珠又透又亮,漂亮得像是耀眼的宝石,“我咋不敢看你了,我喜欢,我就拿了。”
?!嗬!陈立根慌了手脚,因为这明目张胆的承认,他整个人几乎要跳起来了,脑袋轰鸣,脸红脖子粗的瞪着人,满脸不可置信,粗着嗓子道:“你,你疯了不成,喜欢,那玩意?臊不臊。”
他喉咙干巴巴的,嗓子里根本挤不出多余的话来,极其不想再和人掰扯这件事情,移开视线不与人对视,也不要人把他的裤衩还回去了,直接低声呵斥,“赶紧扔了,就当事情——”
“大根!开门!”
门口传来一阵阵的敲门声,咚咚咚的,打断了陈立根呵斥的话,也打破了院子里两人的对峙。
“大根,在不在?”一听就是赵永平的声,似乎是怕家里的人听不见,声音喊得还挺大。
陈立根脸色又黑又红的,小声的骂了一脏话,大步越过李月秋去开门,自个走路同手同脚都没注意。
“你今咋还没去送粮食?我去的时候人都问我你是不是把时间记差了。”
门外的赵永平推着一辆二八大杠,听到开门声,头也没抬,张口噼里啪啦就说他今天晚了时辰,没把该送的粮送过去,送粮食一向大根最早最准时,这次晚了真是奇了怪了,那边没收到粮食,还以为是不是粮食已经送过去,只不过没注意的功夫被人偷了。
毕竟陈立根干这些活计,就从没晚过点。
等赵永平抱怨完抬起头,看到开门的人,他瞳孔一缩,忽的笑得前俯后仰,“哈哈哈哈,大根,你是发烧还是钻老娘们被窝了,脸红得跟猴子屁股一个德行!”
第55章 坐家
不怪赵永平嘻嘻哈哈的笑话,他和陈立根是汉子,又经常在外面干活,风吹日晒的,不说黑不溜秋,总之是肯定不白的,大根现在这脸色,整得跟个猴屁股一样,他这还是第一次见,真是又稀奇又好笑。
“咳咳,我嘴欠,我不乐,诶,和你说正事,你今个咋回事,赶紧把粮食送过去,人等着要。”
赵永平笑过之后正了正神色开始说正事,他把二八大杠停住,然后从后座上拿下来半袋用麻绳捆着的东西。
上次因为李月秋的事情,送砖晚了,那老板逮到尾巴挑他们的错处,嚷嚷着说要扣他们的钱,扣就扣吧,谁让他们不在理,也认下了,但没想到那抠门老板也忒狠了,一开口想要咬掉一半的钱。
赚的就是卖力气的辛苦钱,扣一半还有啥搞头,他们是把砖头送晚了,为了补差落了的时间,那一拖拉机的砖,用了最短的时间给搬了下去,原本送到的砖只用搬到仓库,但后来生生让他们走山路搬到了山头,这是连搬运费都一起给省了。
结果要扣一半的钱,打了个对折,就是老黄牛干活的价都比他们高了,这是把他俩当老黄牛都不如了。
当时赵永平差点和砖头老板动起手来,最后谈下来,各自退一步,砖头老板付一半的钱,再给他们补一点地里的粮食,这样账就清了。
今个赵永平送完粮食顺道去驮砖头老板说好的粮食,没成想补的粮食不是大米,是一袋萝卜。
“呸!劳动人民最光荣,我们这干的一点都不光荣,屁的就用一袋萝卜给我们打发了,诺,我俩一人半袋,这是你的。”
赵永平把半袋萝卜递给大根,他昨晚通宵干活,一夜没睡,紧赶着骑车去送粮食,骑了一脑门的汗,渴的不行,嗓子跟干得都快冒火了,得亏了早早把粮食送完,不然一会出了太阳,又热又晒,蹬自行车更要费力。
赵永平熟门熟路的先一步进了大根的家,打算弄碗水喝。进了院子,才注意到在院子里的李月秋。
他挑了挑眉,哟,这狐狸精真的上门坐家了。
那天他是听到李爷和大根说的,但他以为不会那么快,起码等一个月,没成想这么快就来了,真是够积极的。
李月秋正往筐里拿昨天摘到的桔梗,尽管明明有一大篮子的新鲜瓜果蔬菜,不过这东西昨个没有,还这么“丰盛”,仔细想了她也不知道能不能动,所以直接就不动了。
在陈家做饭的是陈山水,陈山水不在就是董慧,她就帮忙打打下手,毕竟她是来坐家的,有主人家在,一般是不会让她掌勺的,这会只有她和陈立根在,她刚好可以掌勺。
当她看到赵永平,两人大眼瞪小眼,最后同时挪开脑袋,谁都不理谁,都当没看到对方。
李月秋不想搭理赵永平,上次挨爷爷打,不说这打冤不冤该不该,但说到底够丢份的,她都是大人,还像小孩一样被打,要是算上上辈子,爷爷都多少年没朝她动手了,这一动上手,还是在陈立根面前,李月秋觉得没脸,而赵永平这人就在边上拍手叫好,李月秋有自知之明,她没想过赵永平会帮忙,但不帮忙哪怕是冷眼旁观也比拍手叫好强吧。
没见过这么明目张胆幸灾乐祸的,李月秋不想和他说话,而且瞧着赵永平的样子也是不想搭理她。
两厢不搭理那就最好不过。
“山水,给我匀只碗喝水,我渴死了。”赵永平也不在意,他对着李月秋一向就是这个态度,爱理不理,喊着陈山水给他找只碗,二八大杠下坡蹬不费力,走的滑溜,但上坡蹬得他脚丫子都快抽筋了。
他累得汗流浃背,现在首要的就想喝碗水,不过喊了山水半天没人应声,最后碗是大根递过来的。
“山水没在?”赵永平接过碗,薅了一把院子里的薄荷叶,冲洗干净丢进碗里,再掺了水喝,凉快,降火。
陈立根低垂着眼眸,脸上窜红的颜色已经淡下了不少,“上工去了。”
院子里静悄悄的,确实没其他人的声响气,怕不止是山水不在,慧婶也不在,这么想着,赵永平嚼着嘴里的薄荷,清凉的味道润得嗓子熨帖了不少。
他扫了一眼在那摘桔梗菜的李月秋,这么说,家里就剩大根和李月秋这狐狸精两个人。
“人那边等着收粮食,要是过了晌午,收粮食的车就开走了,你麻利点,一会直接骑二八大杠去送,这样速度快。”
赵永平喝完水把碗搁在水缸上,他倒是想看热闹,但一会还有事,也忙,所以也顾不上多和陈立根说话,一溜烟,跑没影了。
那一辆的二八大杠还在门口停着,陈立根去厨房把昨晚带回来的那袋粮食弄到二八大杠的后座上,用麻绳仔细捆住了,他进进出出的忙活,没有和李月秋再说刚刚的事情。
好像是把事情就此揭过了。
李月秋端着盆洗桔梗,她爱干净,洗菜要洗好几道,洗碗之后准备做早饭,两人同在一个屋檐下,各忙各的,互不干扰,直到她洗干净桔梗,要转身进厨房灶膛生火的时候,那头传来声音。
“走了,出门。”
***
早晨的空气最是清新,感觉十的纯粹,这个时间太阳快要升起,不冷不热刚刚好,是干活的好时候,田间地里已经有三三两两的人沐浴着要散开的雾气在干活。
车胎碾过村里的小道,偶尔发出几声叮铃铃的声响,地里干活的人最先注意到的是那俩二八大杠,看到的第一个反应就是羡慕,不晓得是村里哪户骑上二八大杠了。
李月秋侧坐在自行车的后座上,她屁股底下是用麻绳捆着的粮食,里面好像是苞米粒,这么一大袋的苞米,也只有用二八大杠才能驮得动,没压垮。
她还以为陈立根会把她一个人留家里,没想到倒是带着她出来了,让她跟着去县城一起送粮食。
早上不冷不热,进山砍柴还是地里做活都爽利,但骑自行车带起的风刮到脸上有些微微的冻人,不过她坐在后座,前面的风都被陈立根宽阔的背脊挡住,她的后座像是个温暖的港湾。
李月秋晃荡着脚,两条小辫子荡起俏皮的弧度,她嘴里哼着几句村里人常哼的调,调儿却在出了桃源村的路上一下停了,李月秋白生生的手指抓紧后座底,怕不抓紧自己就得从二八大杠上颠出去。
她从出门就发现了,陈立根骑二八大杠骑得歪七八扭的,一点也不稳实,只不过刚出来的那条道路很平,车扭的不咋厉害,勉强还算是走的顺,但这会二八大杠呈波浪线前进,都快划出八字了,开一下,卡顿一下。
李月秋屁股墩都被颠麻了,坐的有够难受的,她狐疑的盯着陈立根宽阔的背。
陈立根的背要是这么看高高瘦瘦的,但给人很安全宽阔的感觉,他脖子上搭着一块青灰汗巾,蹬二八大杠蹬得别提多卖力了,矫健的大腿,随着动作隐约能到有力的肌肉,两只踩着草鞋的大脚把占了大半的踏板,踏板蹬的很灵活。
奇怪的是蹬的灵活,但二八大杠却走得颠簸又困难。
大约是他自己都发现卡顿的太厉害的,头也不回的说:“抓稳了。”
李月秋扑哧的笑了一声,身子前倾,重心也变了,抓住后座的双手抬起小心翼翼的环住了陈立根的腰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