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翘迟疑了一瞬,缓缓从袖中取出那一纸信,悄声问道:“大人不是吩咐过,夫人一回府,便让我将这和离书……呈上去。”
沈谦之薄唇抿了片刻,抽走玉翘手中拿着的那封和离书,轻咳一声道:“此事你不必再管了,下去罢。”
玉翘退下后,他驻足原地,垂眸在信笺上凝视了半晌,放回了袖中。
栖云院里,卫辞早已吩咐备下了热水,见沈谦之阔步入院,忙端着一件干净的外衣迎了上去,“大人,水已备好了。”
净室中雾气缭绕,男子剑眉下的一双桃花眸漆黑深邃,定定的注视着前方,少时,开口道:“今日让你守在园外,可有什么发现?”
卫辞恭谨着回道:“属下已让人身穿私服化作园内闲逛百姓,四处查探,并未见什么异常。”
沈谦之白皙却紧实的胸.膛上有一道极深的伤口,此时正随着他的气息微微起伏着,他伸手拿过卫辞递过来的帕子,轻拭着道:“或许,他今日只是纯粹来试探试探。”
试探他此回去郢州,是不是知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事。
可今日瞧着,邵铠并不知他在郢州遇刺之事,想来,他们还不是一拨人。
“大人言之有理,若是他真想对大人做什么,定舍不得将秦霜姑娘也带累着,”卫辞一面说着,一面回忆道:“今日秦霜姑娘打扮的真是好看,真真儿是——女为悦己者容。”
沈谦之轻笑一声:“这是打何处学来的词儿?先前让你读一读书,只是躲,如今倒知道自学了。”
女为悦己者容。
这几个字蓦然在他心上滚了一圈儿,眼前的云雾中好似现出那日晚孟妱一袭朱砂色长裙玉立在他面前的模样。
“……大人!”
这是第三声了,卫辞不得已拔高了音量。
沈谦之骤然回过神来,干咳了一声,伸手拿过卫辞在一旁备好的干净衣裳,大步跨出了浴桶。
*
李嬷嬷一面拿着帕子轻柔的擦拭着孟妱的长发,一面道:“夫人既要在生辰日回王府,怎的连老奴也不知会一声,幸得卫辞回来禀了,老奴才听说了。老夫人在碧落斋的院儿里排了好大宴席,只等着你与郎君回来,还说是要给你意外之喜呢。”
铜镜中的出浴美人忙垂下了眸子,深抿了抿红唇,低声道:“碰巧遇见了哥哥,便同他一起回府了。”
嬷嬷已上了年纪,孟妱不愿让她知晓和离之事,只砌词遮掩着。
李嬷嬷温和的笑了一声,“老奴原看郎君只身之人回府来,只担心你们又是闹的不好了……”
她话说到一半,方意识到措辞不妥了,很快含糊过去,改口道:“如今见你们这般回来,心也安了些。”
“今日的风可真大,待老奴去将窗子合上。”说罢,李嬷嬷放下了帕子,转身向外间走去,一面走着,一面撩起衣袖抹了抹眼睛。
李嬷嬷折身回来时,孟妱已将半干的头发挽了个髻,缓缓走了出来。
正要自行斟茶时,连着打了两个喷嚏。
李嬷嬷不禁砸了一声,“夫人一定是着了寒了,老奴去吩咐她们熬姜汤来。”
孟妱骤然眸光一闪,扯住了李嬷嬷的衣袖,“嬷嬷,我这几日都不想出去,你便说我受了风寒,谁都不见。”
“谁……都不见?若是栖云院那边——”
不待李嬷嬷说完,她重重的点了点头,“是,谁都不见。老夫人那边,且替我备一份礼送过去罢,也不枉她疼我一场。”
李嬷嬷怔了一瞬,只得应是,退了出去。
孟妱踅回里间,呆呆的坐回了榻上。她承认,她不过是想延挨着,似乎只要躲着不见他,和离之事便不会来。
谁知只挨过了一个晌午,她醒来时,沈谦之侧对着她,正坐于外间的圆桌上。
她微眯着眼瞧了瞧,屋内只有他一人。
脑海中挣扎了许久,孟妱还是坐起了身子,慢慢将衣裳穿戴齐整,款步走出去,暗暗长吸了一口气,声音清浅道:“大人。”
沈谦之应声也站起了身,四目霎时相撞,他先瞥开了眸子,沉声道:“李嬷嬷说,你病了,”他顿了顿,又道,“想来是被那湖中之水所激。”
孟妱微微颔首,欠身道:“今日……多谢大人相救。”
沈谦之抬了抬手,“不必如此,你我本是……”
话不知怎的就这么顺口出去了,他默了一瞬,转言道:“既是病着,便先将养着,至于和离之事。”
孟妱心内猛地一紧,气息凝滞。
“待你身子好些了,再谈不迟。”沈谦之说完,便偏过了头去,不知为何,他竟不敢去瞧她的眼睛。不待孟妱答言,他便礼节性的勾了勾唇,大步跨出了暖香苑的主屋。
第12章 “算我求你了。”
孟妱在暖香苑闭门不出四日后,王氏便从外头请来了专治风寒的郎中,她情知这样下去不是法子,只说身上已大好了。
第二日午后,李韵上沈府来了,央着孟妱陪她一同去给王氏问安,她推脱不过,只得跟了过去。
碧落斋主屋外间的窗前放着一张矮榻,中间隔着一方小几,上头摆了几样果品。孟妱与王氏坐在对侧,李韵则挨着王氏坐在小凳上,不时的替她捏肩揉背。
少时,王氏笑着拍了拍李韵的手,“好了好了,我还没有老到那个地步呢,好容易你来了,你们两个年纪轻的在这里,给我讲讲最近的新奇事儿才是。”
王氏说着,也往孟妱这边笑了笑。
孟妱眼神茫然,半晌才回神应和着勾了勾唇。
“前两日听说,玉泉街上年前出阁的孙家小女和离了。”这确实是近日的一则新事儿,李韵原是无意脱口而出,却下意识的瞧了一眼孟妱,她拿不准孟妱现下是否知晓表兄要和离之事。上回孟妱那般帮她,她实不愿现下戳她的伤心事,思忖一番,李韵止住了话头。
这时,沈谦之正从外头进来,见孟妱也在,微微顿了一瞬。
李韵先起身,行礼道:“见过表兄。”
沈谦之颔首回礼,而后朝王氏道:“请母亲的安。”
礼罢,他向靠墙的乌木扶手椅上坐了下来。
他方一落座,便听见孟妱轻咳了两声,开口道:“你受着寒,莫要在窗子跟前坐着了。”
孟妱的手还掩在唇角,耳根已不自觉的红了起来。连着几日,暖香苑的汤药未断,嬷嬷说,都是栖云院送来的。
王氏听了,不禁揶揄道:“丫头,还不快过去坐着,当心再受了寒!”她这话里虽带着几分取笑,却也是打心眼儿里高兴。她这儿子她也是知道的,面上温润谦和,骨子里却是个冷清偏执的。
如今见他总算是对孟妱上了心,已觉安慰。
孟妱原本苍白的小脸儿上,这才泛起了血色,强压着心内的悸动,莲步轻移,走至沈谦之身旁的扶手椅上,款款坐下。
王氏见她含羞,便不再打趣,转接了李韵的话头,问道:“才出阁便闹和离,可是那孙家又反悔了?”
孙父是詹事府的府丞,官居七品,原与沈府无甚交集,只因同住玉泉街也算相熟之人,他家幺女大婚之日她还收了请帖前往。
这场婚事,当时还在街上泛起一些小波澜,孙家也算是书香门第,幺女却偏生瞧上了一个商人之子。
孙家原先是瞧不上这女婿的,听说曾给了不少难堪,奈何女儿一味的要嫁过去,也是女婿脾性好,任这丈人如何冷眼相待,仍是热情不减,极尽孝道。
这才有了这场婚事。
李韵见舅母接了话儿,又瞥见沈谦之脸上并未有什么异样的反应,才将心放下来,缓缓回道:“哪里是孙家反悔了,只听我娘与几位夫人闲聊着说,是因几日前女儿回门时,她姐姐无意中瞧见了她身上的伤,逼问之下,才知是被夫君打的!”
王氏闻言,颇不以为然,摇首笑了笑:“你们还是小,如何知这里的门道,八成只是那孙家想和离了,便杜撰出这些话来。他家女婿的性子,绝不是能做出那等事来的人。”
都城中仗势欺人的,太多太多了。
李韵抿了一口茶,忙道:“舅母实是不知,那孙家女婿可怕着呢。此回和离,孙府是上堂打了官司的。原来当初并不是孙家女瞧上了商贾之子,而是他先设计强占了人家的身子,才有了这桩门不当户不对的婚事。”
王氏不禁啧舌,说道:“可这一年来,却是一点子风声都没听见呢,后来我倒是还见过孙家小女同女婿,瞧着也算恩爱,倒不见她有半点不情愿的样子。”
李韵闻言哀叹了一声,一手撑住下颌,低声喃喃道:“如若不然,她又该如何呢?已失名节于他,不认命忍耐,只会让自己更痛苦。”
这次若是没有娘家人的支撑,只怕她还会默默忍受下去,面上还要作出一副岁月静好的模样。女子的命,大多这般身不由己。
母亲不就是个很好的例子,即便当初算是喜结连理,可后来舅父离世,父亲对母亲的宠爱便跟着减了,如今府里的姨娘生了儿子,母亲却还要作出一副欢喜的模样。
“怎么?”李韵呢喃的声音太小,王氏不曾听清,遂又问了一遍。
李韵忙干笑了一声,坐直了身子,道:“没什么,只是我又想起了别的事,也是新奇。”母亲曾嘱咐她不许给沈家添麻烦,便忙收住了,转了个话。
二人又你一言我一语的聊了起来,谁都不曾发觉,一旁的沈谦之早已变了脸色。
自打他进来,孟妱的目光便总不自觉的落在他身上,彼时,见他下颌紧绷,放在桌上的手攥出了青筋,脸上神色沉郁似是痛苦又似愠怒。
“夫君……?”孟妱低低唤了一声,不见回应,缓缓将手伸了过去,轻覆上他紧攥的拳。
“当啷——”
两手相触的那一刻,沈谦之骤然将手抽了回去,将桌上的茶盅都撞倒在地。
云香忙上前拾起,回道:“待奴婢与郎君换一茶盏来。”
“不必了,”沈谦之朝她回了一句,便向矮榻上的王氏行礼道:“儿子还有些事务要忙,便不扰你们闲叙了。”
这一番动静,王氏也是一脸茫然,怔怔的点了点头,“去罢,去罢。”
沈谦之走了片刻,孟妱也有些坐不住了,款款起身,找了个由头:“母亲……我也觉得身上乏累了,先——”
王氏像是看清她的心思一般,抿嘴笑着道:“你也歇着去罢。”
饶是她快步追了上去,出了碧落斋却仍是瞥不见他的人影了。
“夫人,”她正要抬步向栖云院走去,迎面见玉翠拿着氅衣正朝她走了过来,“嬷嬷恐夫人再受了寒,教奴婢送这氅衣来。”
孟妱驻足思忖一瞬,还是跟着玉翠回暖香苑去了。她虽瞧出了沈谦之的异常,可并不敢贸然前去搅扰。
他曾说过,无事莫往栖云院去。
*
等了整整一日,第二日夜里,孟妱已换了寝衣,却仍端坐于妆奁之前。
半晌,门“吱呀”响了一声,玉翠轻手轻脚的走了进来,回身合上了门。
孟妱等不及,起身迎了出去,面上尽是忧色,问道:“怎么样?”
“奴婢打听了一圈儿,郎君从昨日到现在,只是将自己关在书房里,未踏出过一步,”玉翠说着,心里只怕接下来的话会让夫人忧心,有意放慢了些,继续道:“也没传过一次饭。”
栖云院不似她的暖香苑,有单独的小厨房,但凡用膳,不是去碧落斋便是传饭过去。如此便知,他是整整一日未进饭了。
“玉翠,给我更衣。”孟妱吩咐道。
“是,夫人。”玉翠欠身回道,不用想,只知夫人要去何处,她忙从纱帐后的木架上取了孟妱的衣裳,一件一件与她穿上了。
孟妱一手提着方才让人温好的粥,缓缓走入栖云院。
这院子,她来的次数并不少,平日沈谦之不在家时,她每日总要进来走一走。如今他回来了,这却是她第一次踏入他的院子。
纵使书房的烛火仍透亮着,她还是伸手轻叩了叩房门,“大人可歇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