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逊轻叹一声,将孙权的信搁在一旁,起身走到地图前,眼睛在彭城、寿春和洛阳之间来回逡巡。
吕壹躬着腰,拱着手,貌似恭敬的跟在陆逊背后。
陆逊皱了皱眉,却没有说什么。他在地图前看了很久,又慢慢的回到案前,铺开纸,提起笔,瞟了凑在跟前的吕壹一眼:“我要给大王回复,你也要看么?”
吕壹一怔,白晳的面皮顿时臊得通红。陆逊这是在污辱他。他是孙权派来给陆逊传递秘密诏令的,自然是孙权最亲近的大臣,陆逊要给孙权写回复,却要让他避开,显然并不把他看作一个大臣。
“大王派我来,就是与将军商量的。”
陆逊目光一闪,眼皮耷拉了下来,竟是不屑一顾:“你打过仗嘛?”
吕壹也怒了,不假思索的抗声道:“大王也没有打过仗。”
“放肆!”陆逊突然怒喝一声,拍案而起,居高临下的逼视着吕壹:“你不过是一介小臣,居然敢和大王相提并论?来人,给我绑了。”
陆岚等人早就看不惯吕壹了,听到陆逊此言,两个亲卫涌了进来,将吕壹摁倒在地。吕壹的两个随从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外面的人给制住了。
“拖出去,稍后押往武昌。”陆逊轻描淡写的甩了甩手,让人把吕壹拉了出去,重新坐回案前,铺开纸,提起笔。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陆岚还没定下神来,他有些后怕的说道:“将军,这么做……合适么?”
“有什么不合适的。”陆逊瞟了陆岚一眼:“这么重要的消息,大王不派是仪或者胡综来,却派这样一个佞臣来,说明他已经没有可以信任的人了。他胡闹,难道我也要跟着他胡闹?”
陆岚若有所思,他打量着陆逊,觉得陆逊与往常有些不太一样。吕壹是什么人,他们都很清楚,陆逊居然将吕壹绑了起来,还要将他押往武昌,等于直接打孙权的脸。以孙权的脾气,他能咽得下这口气?
可是,话又转回来,他就算咽不下这口气,又能如何?正如陆逊所说,胡综、是仪不来,很可能是他们也不赞成孙权的做法,孙权只好派吕壹这样的人来传达命令。吕壹在江东群臣中名声很坏,不少人对他恨之入骨,陆逊把他绑送武昌,那可是最好的扬名之举啊。
现在情况不同了,吴国再也不是孙权一个人说了算,他再想一意孤行,可就要考虑考虑后果了。
只是……陆逊做得这么激烈,这可和他的禀性不符啊。是不是最近在看魏霸带来的那部书,变得和魏霸一样了?
陆逊也不理陆岚,用半天时间,写了一封厚厚的信,然后击鼓聚将。
听到鼓声,众将陆续来到中军大帐,还没进帐,就看到帐外被缚的吕壹,不禁吃了一惊,随即又心中暗喜。吕壹仗着孙权的信任,欺压过不少人,其中不乏军中的将领。现在看到陆逊把吕壹绑了在帐外示众,自然是大快人心。
众将入帐,陆逊把绑吕壹的原因一说,给吕壹下了一个“刺探军情,目无尊上”的罪名。众将一听就明白了。他们齐声附和,支持陆逊。陆逊也没有多说什么,随即传达了孙权的命令,下令诸军准备出师作战。
军议过后,陆逊找来陆岚,让他带五十名亲卫骑押着吕壹赶往武昌。陆岚心领神会,又好奇的问道:“将军还是按大王的命令出战么?”
“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陆逊嘴角撇了撇:“兵形如水,现在按他的计划走,是给他一个台阶下。真正开始交战,就要看形势而定了。再者,司马懿在陈留迟迟不肯东下,我不主动出击也不行。”
陆岚明白了。他知道陆逊想干什么,也知道陆逊为什么要派五十名亲卫骑大张旗鼓的押吕壹回武昌,其实这将吕壹绑在帐外示众一样,都不过是故意把事情搅大,让孙权不敢轻举妄动罢了。
陆岚随即押着吕壹起程。他们走得很快,行程却拖得很长。从鄢陵到武昌,一路要经过十几个城,每到一个城,陆岚都会留下来休息一下,而吕壹当然会被绑在外面示众。吕壹的名声实在太坏,陆逊给他定的罪名又大:刺探军情,目无尊上,这简直是叛徒没什么区别了,哪能得到什么善待,一路上没少吃苦头,而辅国将军陆逊的正直忠义也随之传播四方。
……
陆岚还没到武昌,陆逊就挥师北上,他会同已经进驻豫州的魏延,率领四万步骑,直扑睢阳。
睢阳居黄河、淮水之间,左接彭城,右接陈留,是魏军东部防线的中腰,战略地位之重要,不言而喻。若是被陆逊占领睢阳,则不仅彭城之围自解,谯郡失守,整个豫州都会成了陆逊的囊中之物。豫州一失,兖州难保,陆逊饮马黄河,就可以信手拈来。
所以司马懿一听说陆逊进兵睢阳,不敢再有任何拖延,立刻东进,抢在陆逊前面进据睢阳。
两个一直不肯面对面的对手,终于碰面了。
陆逊兵临睢阳,张郃自然不敢大意,他立刻召回了张雄和田复。没有步卒的接应,仅凭五千骑卒是不可能攻克寿春的。陆逊出兵,他的目的也已经达到了。陆逊身边也有成规模的骑兵,用兵的又是魏延这样的老将,如果再让骑兵出处出击,很可能会蒙受重大损失。
魏军骑兵撤走,朱然当然也知道自己上了张郃的当。这时候,他又接到了陆逊将吕壹绑送武昌的消息,不由得长叹一声。
朱然沉思良久,上书孙权,请求率领部下将士北上,攻取谯郡,与陆逊会师于睢阳。
……
武昌宫。
孙权暴跳如雷:“岂有此理,岂有此理,陆逊怎么能这么做?”
步夫人安安静静的坐在一旁,恍若未闻。孙权来回走了几圈,又冲到她的面前,咆哮道:“练师,你说,他怎么能这么做?”
步夫人抬起头,迎着孙权那双已经快要喷火的眼睛:“那大王觉得陆逊应该怎么做?”
孙权语噎,眼珠转了半晌:“当然是听我的命令,向兖州进军。”
“陆将军不是正在向睢阳进兵吗?”步夫人站了起来,双手轻轻的按在孙权的肩上。孙权满腔的怒火憋在心里,却怎么也发不出来。他顺着步夫人的力量,慢慢的坐了下来。“大王,你生气的不是陆将军是不是进兵,而是他绑了吕壹,有不臣之心吧。”
孙权哼了一声,默认了步夫人的指责,心里却有些异样。一向不怎么关心朝政的步夫人现在居然为陆逊说情了?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
“大王,吕壹已成众矢之的,想收拾他的人不仅仅是陆逊一个人,只不过现在由陆逊来做了而已。”步夫人轻声叹息道:“大王,以你的贤明,你难道真不知道吕壹做过的那些事吗?”
孙权反手握住步夫人的手。步夫人虽然已经年近四十,皮肤依然保持着细腻,比起年轻的小姑娘,她的手还有一分难得的温暖。
“练师,你不懂。良臣如虎豹,恶臣如鹰犬,要搏虎豹,当用鹰犬啊。”
“大王,那是天子御臣之术。”步夫人应声反驳道:“操于大王之手,适为招祸之举也。”
孙权哑口无言。他抚着步夫人的手变得僵硬,变得冰凉。他明白了步夫人的提醒。不错,那都是天子的御臣之术,天子犯了错,群臣最多进谏,再不济,也只是辞官不做,以示反抗,没有别的选择。因为天下只有一个天子,具有无可比拟的势。可是现在他不是天子了,他只是一个吴王,天子在成都,如果他再一意孤行,那群臣离开吴国,还可以选择成都。
换句话说,他已经没有了那个独一无二的势,再用这种御臣之术只会自取其咎,等人心散尽,他成了孤家寡人,也许连吴王都做不成了。
陆逊绑了吕壹,就是在表示反抗。为什么是陆逊?因为陆逊的后路都已经准备好了。他的弟弟瑁在成都为郎,他的从女陆明朱在成都皇后宫里做女官,他自己手握重兵,和蜀汉大将魏延一起出征,吴国今天贬了他的官,他明天就有可能成为蜀汉朝廷的大将。
主动权在陆逊手里,而不在他孙权的手里。
主客易位,怎么还能用往日的御臣之术呢?
孙权呆坐了半晌,忽然觉得万念俱灰,嗓子一甜,眼前一黑,慢慢的倒在步夫人的怀里。步夫人见了,也有些不忍,一面令人召太医来救治,一面将孙权抱在怀里,轻轻的拍着他的背,就像抱着一个无助的孩子。
太医匆匆忙忙的赶来了,一番忙碌之后,把孙权救醒。孙权仰在病榻上,眼睛直勾勾的看着屋顶,半天才幽幽的说了一句:“将吕壹送至廷尉,明典正刑,以昭国法。”
闻讯赶来的丞相顾雍和辅吴将军老臣张昭一听,伏地山呼:“大王圣明。”
就在这时,朱然的奏疏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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