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统顺江而下,来到了吴县。
孙权称王之前,大部分时间都在吴县,吴县实际上就是吴国的国都。后来孙权建都武昌,吴县才失去了政治中心的地位。不过武昌是前线,大部分官员的家属还是住在吴县,所以吴县算是一个陪都。孙权这个人不贪图享受,武昌宫也没花什么大力气装修,回到吴县,也没什么失落,反而因为离开了争斗的中心,获得了一份难得的平静。
当然,偶尔免不了也有些失落。一想到奋斗三十年的成果化为乌有,孙权对始作俑者魏霸难免有些怨气。听说魏霸在彭城吃了大亏,孙权大醉一场,在梦里,胜利者变成了他,可惜,醒来之后,发现只不过是一场春梦,又惆怅了许久。
听说孙鲁班回来探亲,孙权落寞的心情顿时好了起来,吴王宫里也恢复了几分生气。
孙鲁班像以前一样,风风火火的闯了进来,人还在宫门外,声音就传到了孙权的耳朵里。等她冲进了门,看到孙权苍老的面容,又禁不住落下泪来。
“阿爹,你怎么……老成这样?”孙鲁班抱着孙权的手臂,泣不成声。
孙权眨了眨眼睛,看向牵着赵广的手,仰着脸,怯生生的看着他的孩子,不禁笑道:“这就我的外孙赵安吗?这么大啦。大虎,你都有了孩子,我还能不老,你想父王我做老贼吗?”
孙鲁班扑哧一声笑了,连忙转身喝道:“小子,看你外大父也不知道叫一声,阿母是怎么教你的。”
赵安眨了眨眼睛,嘴一撇,就要哭。孙权连忙推开孙鲁班,弯下腰,变戏法似的从袖子里掏出一块饼,在赵安面前晃了晃:“想不想吃?”
赵安眼泪汪汪的看着孙鲁班。
“我有时候都怀疑这孩子是不是我生的。”孙鲁班撇了撇嘴,转身就走:“我去看阿母,你们聊吧。”
赵统哭笑不得。
“算啦,算啦。”孙权摆摆手:“让她们女人和女人聊去,我们说点男人该管的事。”他说着,抱起赵安,将饼塞到他的手里,向廊下走去。
赵统连忙跟了上去。
孙权逗弄着赵安,很快就和赵安混熟了。赵安对他紫色的胡须非常感兴趣,不住的用手去揪,揪得孙权唉哟直叫。赵统看了,不由得感慨。这还是当年与曹操、刘备争雄的吴王嘛,脱了这身王服,和一个普通的老人一样啊。
“成都……不太平吧?”孙权掐着赵安的小脸蛋,忽然说了一句:“丞相和你父亲,有什么话要带给我?”
赵统一愣,抬起头,迎着孙权那带着自嘲的眼神,这才意识到眼前这位依然是曾经割据天下的江东猛虎,如今虽然牙落爪软,眼力却还在。别看他一副居家翁的样子,可是天下形势,他还是洞若观火。
“是的,有点波折。”赵统知道,在孙权的面前遮遮掩掩的没有意义,不如坦诚一点。“彭城之战来得意外,丞相有点措手不及。不过,损失虽然不小,却还没有伤及根本。丞相担心会有人误判了形势,所以让我来吴县拜见大王,顺便也满足了一下大虎思亲之情。”
“这么大的损失,还没有伤及根本?”孙权歪了歪嘴:“你们的根本还真够厚实的啊。只是不是知道这个根本是汉家根本,还是魏家根本啊。”
赵统咂了咂嘴,沉默不应。他听得出来,孙权怨气挺重。
孙权在鱼池边坐了下来,将赵安放在腿上,轻轻的晃动着,声音依旧苍老,略带沙哑。
“你们不用担心我,我的根本早就被挖空了,现在就算有什么想法,也只能躲了被子里,做做梦而已。”孙权说道:“你帮我给丞相带句话,我本来是想给他写信的,不过他那么聪明的人,恐怕用不着我多嘴。我不是输在魏霸的手上,是输在世家的手上。丞相如果还想和魏霸争锋,千万不要和世家做对。”
他抬起头,看着波光粼粼的鱼池,看着池中悠游自在的小鱼,眯起了眼睛:“谁都知道,世家是一碗毒药,喝下去,会烂肠烂肚。可是这碗毒药多少也有一些好处,那就是短时间内能让你变得很强大。我们只看到这碗毒药的毒,不肯喝,可是魏霸却只看到这碗毒药的好,抢着喝。虽说他最后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可是我们却看不到了,因为我们已经被他打死了。”
他侧过头,斜睨着赵统:“你可以把这看作一个诅咒。”
赵统叹了一口气:“大王说得不错,这的确是一个诅咒。”
孙权也叹了一口气:“不要怪我不提醒你,吴会的世家都喜欢魏霸,不太喜欢丞相。小虎听说你们要来,也想请你们过府一叙,依我看,怕是朱据有些不甘寂寞了。唉,我孙家子弟都争先恐后的为魏霸效命,更何况是孙家的女婿呢。再说了,他也不是第一个,陆伯言都为天下先了。”
赵统眉头紧皱,孙权告诉他的情况远比他估计的要严重。在这种情况下,江东的世家居然还依然看好魏霸,不肯心向朝廷?这么说来,丞相的计划大概要落空了。
一想到诸葛亮听到这个消息时的反应,赵统就有些无奈。
“其实,我很讨厌魏霸,可是从长远计,我也不会支持丞相。”孙权忽然笑了起来:“我虽然不知道魏霸君临天下之后会不会削藩推恩,可是我知道丞相如果得手,肯定不会容我继续做吴王。这个吴王虽然已经没什么意思,毕竟也是一个王爵,是我父子兄弟四十多年辛苦的成果,能多维持一天,总是好的。你说是不是?”
赵统吁了一口气:“大王不愧是曾经逐鹿天下的英雄。”
“什么英雄,如今不过是一个等死的老朽罢了。”孙权把目光转回到赵安身上:“难得来一趟,在吴县多住些日子吧。”他顿了顿,又道:“我很喜欢这孩子,很像小时候的子高。”
……
许昌,筹备很久的谈判终于要开始了。费祎是正使,诸葛恪是副使,所以第一次谈判由诸葛恪出面。前一天晚上,诸葛恪特地来拜见费祎,探问谈判的方略。
费祎很诧异,半晌没说出话来:“丞相没对你说?”
诸葛恪很谦逊的说道:“丞相当然有交待,可是文伟是主使,我是副使,我们当然要统一口径。”
费祎耸了耸肩,不知所谓的笑了两声。看到费祎这副模样,诸葛恪很不高兴,明明是饱学君子,偏偏要学魏霸的轻佻模样,真是堕落啊。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和魏霸走得近的人,多少都沾染上了那些坏毛病,就连陆逊也不例外。他途经颍川,拜见陆逊时,陆逊也是这副受理不理的样子。
“统一什么口径嘛。”费祎漫不经心的说道:“大鸿胪是归丞相府统辖的,丞相的意见就是我的意见,你直接从丞相那里得到指示,又何必再由我来转述一番呢。诸葛君,放松一点,这次谈判,不过是个形式而已,没必要太当回事。”
诸葛恪忍不住反唇相讥。既然费祎不接受他的好意,他也没必要用热脸贴费祎的冷屁股,大家都公事公办好了。“那以费君之见,什么才是真正的较量。”
“当然是战场上的较量。”费祎瞟了诸葛恪一眼,眼神中带了几分讥讽:“当初吴王称臣,谈判谈了那么久,也没谈出个所以然,最后能有所突破,不还是因为车骑将军的三路大军包围了武昌?诸葛君,你父亲、叔父虽然都是文臣,可是你带过兵,还几次与车骑将军对阵,不会连这点见识都没有吧?”
诸葛恪顿时面红耳赤,他瞪着费祎,冷笑一声:“费君所言甚是,只可惜,车骑将军在彭城受挫,要不然的话,连这形式都不用走,直接包围洛阳,岂不更好。”
“会有那么一天的。”费祎摆摆手,打了个哈欠:“不过,在此之前嘛,我们还是要打起精神,和魏人虚应故事一番。诸葛君,你对丞相的心意把握最准,这件事就拜托你了。”
“不知费君又将操心何事?”
“我啊?”费祎眼珠一转:“我当然有我的事,不过,没必要告诉你。你向我汇报谈判进展就行了,我没有向你汇报的必要吧?”
诸葛恪被噎得直翻白眼。他知道,这次任务不好完成了,费祎根本没打算给丞相面子啊。原本以为费祎曾经是丞相的亲信,多少要给他一点面子,不会像军中的将领那样粗鲁,没想到费祎比陆逊更直接,扣住正使副使的身份,摆出了官威。
更让诸葛恪生气的事,费祎把他的父亲诸葛瑾、诸葛亮并列,直称他们是文臣,等于说诸葛亮的意见是书生之见,当不得真,最后还要靠魏霸、陆逊这样的武将来决定天下走向,这简直是赤裸裸的挑衅。
看来没有兵权在手,说话就是没底气啊。一念及此,诸葛恪更是坚定了要夺回兵权的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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