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孤鸿冷笑:“方才念的百宗罪,你若是没听清,还可以再听一遍。你为了一己之私,色令智昏,竟把妖王之子养在身边,这不是养虎为患吗?”
城阳牧秋负手而立,站得如翠松一般笔直,居高临下地俯视范孤鸿等人:“范掌门何出此言?你有什么证据,证明银绒是妖王之子?”
范孤鸿:“他的寒酥缠所有人都见到了!又同为狐族,你别再拿溷元寒凌决说事!溷元寒凌决根本不可能有如此威力!何况,那一日,已经有妖族指认,他便是妖族少主!妖族大肆作乱,死伤的无辜之人不知凡几,事情发展到今日的田地,你,城阳衡,太微境,都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城阳牧秋点头:“银绒本来好好的,接到一封来自文练宗的‘道歉信’之后,当街发狂,后来又那么巧,他再次出门,就有妖族当着群情激奋的、讨要说法的散修的面,叫他‘少主’,这么看来,的确是‘证据确凿’。”
这话中的讽刺之意,没人听不出来,人群又陷入暂时的安静,这时候,文练宗掌门一把将那位号称‘岭南第一美人’的弟子赫兮推出来。
赫兮慌乱不已,但还是硬着头皮说:“那日,在下不小心得、得罪了胡公子,他伺机报复,蛊惑城阳老祖将我等赶出去,此等奇耻大辱,我能承受,师门却不行,所以在下,的确在私底下写了一封道歉信,仅此而已!”
无量宗的仁寰长老站出来:“别扯东扯西的,我们没时间听城阳掌门的风流韵事,只说正题!太微境大费周章地请各门各派前来商讨如何对付妖族,可如今,你们自己将妖族少主奉为上宾,难不成之前都是在耍着我们玩的?”
“不错!交出妖狐!”
“太微境太令我们失望了!”
“若不交出胡银绒,太微境就是与全修真界为敌!”
城阳牧秋沉声道:“与全修真界为敌,呵,尔等待要如何?”
短暂的静默后,范孤鸿高声道:“与妖族勾结,人人得而诛之!”
“不错!”
“人人得而诛之!”
“我文练宗虽然势微,但心中自有道义,太微境包庇妖族,我们势不两立!愿意以卵击石!”
“好一个‘以卵击石’!”城阳牧秋扬声道,“你们的意思是,若太微境不交出银绒,你们便要群起而攻之?”
此话刚落,他身后的十八位亲传弟子已经齐刷刷亮出剑。
太微派最初就是以剑道为尊,虽出了城阳牧秋这么一位不走寻常路的无情道修士,但他教徒弟的时候,还是按着其师尊佑慈道君传授的剑法来传承。
他的亲传弟子们,随便拿出一个人来,都是响当当的人物,此时十八柄剑齐刷刷出窍,杀意凛然,战意滔天,底下那些所谓的掌门、长老,一大部分在他们面前都成了乌合之众。
范孤鸿在他们萌生退意之前,忙站出来表明立场:“你们太微境再嚣张,双拳也难敌四手,若真想与整个修真界为敌,咱们便战个两败俱伤!我无量宗第一个奉陪到底!”
“我玄阴谷也愿奉陪!”
玄阴谷作为无量宗驰名狗腿,第一个站出来,后边跟风的便连绵不绝。
“算千山门一个!”
“城阳掌门,我们爱戴您,敬重您,可星辉楼与妖族有血海深仇,请您交出妖族少主!给我们一个交代!”
青霞派,甲炼门,甚至连曾经与太微境交好的流雪凤凰堂也在内,当真四面楚歌。
就在这时,当事人银绒竟不知从何处钻了出来,“你们只想要我的命,为什么要逼不相干的人?”
“银绒?”城阳牧秋皱眉,“你怎么出来了?”
银绒今日穿了一套颇为体面的绛红色长袍,及腰墨发也用瞳色发带束得整齐清爽,其实越是漂亮的人,越适合简单的打扮,他站出来,便像素雪冰天里唯一燃烧的色彩,夺目耀眼,银绒故作轻松地露齿一笑:“师父没看住我,被我跑啦!”
银绒:“这些人说,我是妖族少主,这些悲剧都是由我一手造成……一派胡言啊!我就是只小小的媚妖,你们也未免太高看我啦。其实,本妖跟太微境也并不很熟,跟城阳衡也不过是露水情缘,什么交不交出的,我本来就不是太微境的人,你们冲着城阳牧秋要人,简直可笑!”
银绒对范孤鸿等人道:“不过,你们人多势众嘛,宁可错杀,也不愿意放过我,我自知逃不掉,就不劳你们兴师动众了。”
说罢,不及众人反应,他已经抽出一把剑,横向自己的颈项!
“师娘!不要啊!”郗鹤脱口而出。
城阳牧秋却比他反应更快,挥手隔空斩断了那柄剑,而后身形一闪,来到银绒身边,一把扼住他握剑的那只手,以防止银绒再次自寻短见。
银绒急了,小声说:“我不会真死的,刚刚那一剑顶多自废妖丹,做一只野狐狸,逍遥快活去。”
城阳牧秋没放开他:“你以为能骗过他们?”
银绒犟嘴:“试试嘛——”
他小声说:“就算真死了也没什么遗憾,我活到今日,吃过、见过,也睡过最中意的人。”够本啦,何必去连累心上人,或是……
或是等到心上人选了他一手光复的师门,等到心上人亲手把他送出去。
银绒不想让城阳牧秋面对这般两难的境地,更不想面临最坏的结果,还不如自己了结,干干净净,不拖泥带水,还能给城阳牧秋留个好印象,多年后,对方午夜梦回,还能念一念他的好。
而不是闹到最后鱼死网破,想到他,就如同想起一个甩不掉的拖油瓶一般难受。
然而,城阳牧秋当着对头们、弟子们的面,死死搂住他,朗声道:“如果我护定了他呢?”
银绒猛然抬头,只看到城阳牧秋坚毅的侧脸。
“堂堂太微境掌门,竟如此儿女情长,为了区区一只狐媚子,连师门上下数万计弟子的性命都不顾,更遑论太微境治下的不计其数的子民……真叫人大开眼界。”范孤鸿讥讽道,言语之间,还带着不出所料的得意之色。
“范掌门此言差矣。”城阳牧秋说,“我城阳衡护自己的道侣,与太微境何干呢?”
城阳牧秋朗声道:“景岑!”
他的座下大弟子景岑训练有素地应声而出,“师尊。”
城阳牧秋拿出早就准备好的掌门印信,当着各门各派的面,说:“太微派第三十三代传人景岑听令。”
景岑不可置信地抬头:“师尊?”
范孤鸿等人也愣住了,“你……你竟然?!”
城阳牧秋自顾自地往下说:“景岑听令,这是掌门印信,为师将它传授给你,自今日起,你便是太微派第三十三代掌门,应恪尽职守,将门派发扬光大。”
“师尊,您何必……”
“无需多言,”城阳牧秋打断他,搂着银绒,像今日前来逼迫太微境的众门派、散修们扬声道:“自今日起,城阳衡叛离师门,与太微境一刀两断,你们口中的妖族余孽,乃是我的道侣,他不是什么‘幕后黑手’,若诸位不信,某也不强求,只问我的剑便是。”
“对了,某与太微境再无瓜葛,诸位若想讨教,我们住在雪窟谷外,琵琶镇。”
第一百零一章
陈向晚风尘仆仆地赶到太微境的时候,事情早已尘埃落定。
他在路上听说城阳牧秋竟然连掌门之位都传给弟子,独自去做闲云野鹤的时候,完全不可置信,直到呈上拜贴,见到新任掌门景岑,才终于接受了事实。
万剑宗与太微境是世交,景掌门自然不会亏待陈向晚,可陈向晚显然没有兴致多待,整个人都有些沮丧。
景岑还以为陈少宗主是担忧城阳牧秋,出言安慰:“师尊他运筹帷幄,这也算是两全之策,我无德无能,不过是暂代掌门之位,等日后风波平息……”
陈向晚打断他:“我只是没想到,他竟然能为银绒牺牲到这种地步,他为了重振太微境,吃了多少常人不能吃的苦,就这样……”就这样拱手让人了,怎能令人不唏嘘?
景岑:“师尊他临走时交代,他会与师娘前往琵琶镇隐居。”
陈向晚摇头,幽幽道:“算了,找过去又有什么意思呢?”他一直以为城阳牧秋那样冷心冷情的人,对银绒能有几分真心?真没想到,他竟能做到这种地步,有这样的珠玉在前,他过去也不过是平白打扰,有什么意义呢。
琵琶镇。
城阳牧秋放话,自己将在此处定居,若有人不满,大可以去找他“切磋”,他会随时奉陪。可说得这样明白,反而没人敢去触他的霉头。
那可是城阳老祖啊!修真界第一战力!类仙般的人物。从前“围剿”太微境的时候,那些人站在道德制高点上,又有人牵头,所以敢混在人群里讨伐,现在没了由头,什么“切磋”,去了就是送命。
两人小日子过得异常安稳,城阳牧秋虽然辞去掌门之职,可家底还在,银绒如愿以偿地过上了“胡老爷”的豪富生活。
大瓦房是刚翻新的,老祖因为不喜欢陌生人,所以并没有买仆人,而是依着银绒的审美,采买了几个布偶娃娃,随手点灵,驱策它们干活。
这些娃娃不同于蘅皋居的“黑斗篷”们,一个个圆滚滚白胖胖,可可爱爱,忙忙碌碌,嘿啾嘿啾地烧饭、劈柴、烹茶、铺床,任劳任怨不说,还不会说话,不会打扰两位主人的好事。
银绒已经全方位地体验过那栋新盖的大瓦房,床上不用说,书桌上,澡盆里,斗柜旁,盆架旁,甚至灶台上……
现在他看哪里都能联想到不健康的画面,没羞没臊的日子甜蜜而安闲,可银绒还是会常常叹气。
“怎么了?”城阳牧秋,“怎么又叹气。”
银绒于是第一百次旧事重提:“你不是太微境掌门了。”
城阳牧秋就逗他:“不是掌门,我也养得起你,还是说,你嫌弃夫君在家赋闲?”
银绒忧愁地托腮:“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城阳牧秋自从不做掌门,似乎整个人也松散了不少,不再时时刻刻绷着,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在软椅上,有一下没一下地玩银绒的头发,“世人都说我苦心孤诣,费了多少心血,才重建了太微境,但没人知道,我并不喜欢蝇营狗苟一生,余一生所求,只是与心爱之人,于青山绿水间,烹茶煮酒,了此一生。”
银绒还是没被逗笑,又叹了口气,小声说:“我师父说……”
哪知,城阳牧秋听到这个开头就烦,“怎么又是你师父。”
当初还在太微境的时候,城阳牧秋就曾经试探过东柳,若他胆小怕死,独自逃命,便罢了,偏偏那老柳树精对唯一的徒弟疼爱得不得了,豁出性命也不肯丢下银绒,城阳牧秋没办法,回琵琶镇“隐居”的时候,不得不带上了东柳。
这位“岳丈大人”的脾性他可太清楚了,从前不是泡在赌场输钱,就是来胡府打扰他们两夫夫的生活,现在更多了一个爱好,在如意赌坊输钱的同时,顺便打听各种小道消息。
果然,银绒继续说:“师父听说,无量宗吞了不少太微境的资源,很多本来依附于太微境的小门派,现在都转而投奔其他大宗门,其中最多的就是无量宗。”
其实这种事也不难理解,太微境之所以被称为“第一仙门”,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有城阳老祖坐镇。
景岑之流虽然在年轻一辈修士中能力卓群,可到底压不住人,很多老家伙从前对他们礼让三分,乃是看着城阳老祖的面子,如今换成“毛孩子”当家做主,他们未必肯像从前一般恭敬。再这样下去,“四宗八派”的格局恐怕也要慢慢变了。
城阳牧秋却不在意,继续玩银绒的头发,还顺便撸了把他头顶毛绒绒软乎乎的狐耳,笑道:“年轻人,总要给他们机会去尝试,谁也不是天生的掌门,慢慢就适应了。”
银绒:“可是……”
城阳牧秋:“我做掌门的时候,还不如景岑稳重,造得杀孽太多、太重,景岑这孩子,不如我杀伐决断,不是创业之君,但他将我的宠辱不惊学了个十成十,可堪守业,太微境交到他手里,可以放心。”
银绒:“可是……”
城阳牧秋:“别可是了,不必整日劳心劳力地担忧这些琐碎事,我去同你师父说,这种事,他是打听不完的,毕竟,这只是个开始。”
城阳牧秋幽幽道:“无量宗蚕食太微境资源,不过是个开始,一场好戏方才拉开帷幕,这才哪儿到哪儿呢。”
银绒沮丧,“到底还是我连累了你。”
城阳牧秋又揉一把自家狐狸精:“谁说你连累我?是你给了我机会,做了我想做而不能做的事。”
银绒忽然福至心灵,自家道侣该不会是还有后招吧?于是期待地竖起毛绒绒的狐耳,问:“你最想干什么?”
城阳牧秋笑:“你啊。”
银绒:“嗯?”
银绒:“……”
银绒反应过来了,然后佯装恼怒:“城阳衡,你变了,你从前不是这样的!”
从前那个动不动就脸红,一边斥责别人“不知羞耻”,一边偷偷害羞的城阳牧秋哪里去了啊?不见了,呵,随着他的童子之身,一起消失不见了,时光是一把雕刀,把他的脸皮磨厚了。
正在心里吐槽着,城阳牧秋整个人欺身而上,银绒警惕得狐耳上的毛毛都炸起来,“不要了!昨晚折腾到三更,我现在腰还酸呢!”
城阳牧秋却闷声一笑,而后在他白皙的脖颈上啄吻一口,“你整日都在想什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