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黑沙城已经没了。我、我想救你出城。”赭石的声音虽然透着腼腆,却是极为坚定。
“救我出城?”绮月听到这句,不由得笑了起来。她上前一步,逼得他退无可退,只能承受着她的目光。
女孩的声音似好奇,似嘲弄:“就凭你,救我出黑沙城?就算我跟你走,你又能带我去哪里?”
“我……”赭石还没答话,巷子的深处便有人喊道,“喂!你们在那干什么呢,还走不走了!”
“走、我们这就走!”赭石焦急地扬声喊了一嗓子,下意识伸手去拽绮月。
绮月下意识就要撇开他,却忽而心中一动,竟是没有立时将他撇开。
这年轻人看样子竟像是特意来就自己的,难不成这世间竟当真有这般为了救旁人而不顾自己安危的大善人不成?
许是见这人不顾危险进城来寻自己的缘故,绮月多少存了点相信的心思,亦或是想看一看这人究竟会不会为了救人而不顾自己呢?
巷子的尽头连接的是另一边的长街,街上挺着一辆两马的马车,看起来倒是宽敞。车辕上坐着一个浓眉汉子,正在挥舞着马鞭驱赶边上的民众。
“求求您了大哥,我这还有孩子,让我上去吧。”女人抱着孩子哭喊着上前,却被蜂拥的人群挤到了最后,跌坐在地上。
“我有钱!我有钱!让我上去!”衣着华丽精贵的男人挤了过来,举起一个包袱大声喊道。
“滚开。”浓眉大汉狠狠抽了一鞭子,朝那男人的包袱看了一眼,“你,上来!”
那男人闻言满脸欣喜,抱着包袱便要上去,身前却忽然横劈过来一柄长刀,吓得他脚下一软差点没摔下去。
“拿来。”大汉怒瞪他一眼。
“好好好。”男人打开包袱正要拿钱,却见身前长刀一转,刀刃直逼过来,当下一股子骚味便淌了出来。
“我说的是整个包袱。”那大汉嫌恶地看了他一眼,男人已被吓得尿裤子,哪里还敢多言,心中再有百般不舍,却也只是一伸手将包袱丢进大汉怀中。
赭石出身富庶之地,何时经过这等场景,当下脚下一软,好在有绮月反手拉住了他的手臂。
“为什么,他们都要离开吗?”赭石自言自语道。
身边的女孩瞧着他眨了眨眼,见怪不怪:“这有什么的。西疆本就是虎豹豺狼的乐土,黑沙城覆灭,如若不赶紧逃离,无论是下一任主君登位,还是被其他强国掠夺,男为奴,女为娼,一个也逃不掉。”
“还不如趁着这个时候,逃到一个安定的国家或城池,日子多少好过些。”绮月望着那马车边逐渐聚集的人群道:“善君不收乱民,这是西疆的活命根本,若是黑沙已乱的消息传了出去,这些黑沙人便再没有机会投奔任何一个城池。”
“怎么会这样……”赭石喃喃道。
“你不是西疆人吧?”绮月看了他一眼,“你这样的,在西疆可活不下去。”
赭石看了她一眼,突然解开了自己的斗篷,套在了绮月的身上。绮月还没反应过来,诧异地看着他。
看出绮月的疑惑,赭石解释道:“你身上是金铃姬的衣服,若是被人认出来,怕是会被为难。”他又弯腰不知从哪里捧了一把柴灰,往自己脸上抹了一把,又往绮月的脸上抹了一把,这才放心地道:“这样应该可以了。”
“咳咳咳。”绮月没想到方才这小子竟然突然伸手抹了自己一脸灰,冷不丁被呛了个正着,连连咳嗽之际,赭石已经拽着她跑了出去。
“大哥等等,我们来了。”赭石大声道,三步并作两步便跑到了车前。
“这位是?”驾车的大汉看起来似乎与赭石相熟,侧身让两人上车,却好奇地看了一眼绮月。眼下绮月灰头土脸的,穿着宽大的斗篷,帽兜罩住了整张脸看不真切,只让人觉得身量极小,像个瘦弱的小子。
赭石下意识将绮月挡在身后,那大汉还要上前来细看,里头却有人招呼了一声:“人来了吗,别磨叽了。”
绮月掀帘进去,这马车本已是宽松的,但这是对一个人而言的。眼下生生挤了数十个人,简直是无处下脚,车中味道更是浓郁得难以言喻。
“别挤了!别挤了!”
马儿奔跑了起来,马车也随之摇晃,一名挤在最边上的妇人哀嚎了一声,像是被踩到了脚。她站不大稳,下意识就要抓住什么东西,却一把抓住了绮月的帽兜。
“刺啦”一声响,绮月的斗篷被妇人撕成了两半,露出柔顺乌黑的长发,和雪白的颈项。
“刺啦”又是一声,像是有人踩到了她的斗篷,整个滑到腰际,露出一片白皙如雪的脊背。
“是金铃姬!”身后的人大叫了一声,绮月回过头,竟看到一个年纪不大的女人,她狠狠地踩着脚下的斗篷,仿佛示威般地朝绮月笑了起来。
“这种娼妇凭什么和我们一车!把她丢下去!”方才那名妇人接嘴道,说着便要来推搡绮月。
“住手!”赭石用尽全力想护住绮月,“她……只是一个无辜的姑娘……”
“什么无辜,这群金铃姬成天在那城主府里吃香的喝辣的,怕是快活得很。”那年轻女人嫉妒地瞟了绮月一眼。
“姑娘!”绮月被群起而攻之,众人推搡着要她下车,赭石焦急地叫着她,他甚至还不知道她的名字。
绮月忽然笑了起来,她已经被人推到窗边,她忽而伸出手,目露惊慌与柔软,仿佛在期待着来救他。
赭石下意识伸出了手,伸到一半的时候,却忽而缩了回去。
“你们说这个男的这么维护这个娼妇,是不是和这个金铃姬是姘头!我们把他一起推下去吧!”那年轻女人扬声道。
“没有!没有!你们胡说什么!”赭石转过身去,再也没有看摔出马车去的金铃姬。
少女艳丽的裙摆在空中划过优美的弧线,隐约仿佛能听到少女身上铃铛声响起,回荡在黑沙城被火光照亮空荡街道。她跌落下去,被撕碎的斗篷裹住全身,落地上时滚了又滚,融进了黑沙城的灰烬里,消失不见。
马车已然消失不见,绮月趴在地上,她捂着胸口的位置轻咳了几声,黛眉微蹙。
“你可是受了伤?”
身后传来男人清朗温柔的嗓音,绮月裹紧了残破的斗篷,回过头去。
那人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身裹一袭灰白袈裟,眉目深邃,目若星辰,不着一缕发丝,在这冲天火光之下尤其显眼。
是一个清隽俊美的和尚。
第3章 与他 你离我有些太近了
“贫僧法号玄素,若有冒犯,还望施主恕罪。”和尚单掌向绮月微施一礼,声音清沉。
街道上一片死寂,偶尔有飞禽低鸣,野狗轻吠。焚烧后的街道上随着夜风飘飘洒洒的是漫天的灰烬,宛如一场烟灰色的雪。僧人穿着灰白僧袍,眉若远山,唇色浅淡,相貌是少见的清隽冷峻,气宇间却带着一丝柔和。他有着一双如墨色的眼,里面倒映着的,是面前的少女。
少女虽狼狈不堪,衣衫破碎脏污,但那如火红裙,却成为这天地间唯一的一抹艳色。
怎么,刚走了一个善人,眨眼间这是又来了一个?绮月心道。
她打量着面前的男人,他相貌生的极好,可惜了是个和尚。目光沿着男人挺拔的身材向下滑落,却停留在了腰间的一处。
那是一根一指宽的衣带,只是上头挂着一颗水蓝色的铃铛。绮月紧盯着那一颗水蓝色的铃铛,目光幽深而凌冽。
这个人的身上……为什么会有这个?
“贫僧方才见施主从马车上摔下来,不知可有受伤?”玄素见她一直盯着自己看,以为她是被自己的吓住了,于是再度躬身来问。
“咳咳。”绮月收回目光,捂着胸口咳了两声,她看起来极难受,却仍艰难地想要站起来,却只能无力地摔坐回地上。
她轻轻摇了摇头,“多谢圣僧关心,奴家没事。”这方细声说着,又攥紧了破损的斗篷,只能勉强遮住一部分身体。
绮月听到一阵淅淅索索的动静,她正要抬起头,却被迎头套上了一件衣裳。那衣裳还残留着温热的体温,透着男子干净的气息,正是玄素身上穿的那件灰白袈裟。
“施主衣衫破损,如此多少方便些。”玄素一面道,“我观施主多少或有受伤,贫僧倒是略通医术,施主若也要出城去,可愿与我同行,也可照顾一二?”他说着,便朝她伸出手。
他的手像他的人,肌肤白皙,指节根根分明,看起来瘦削,却显得极有力量。
“圣僧。”绮月却忽然抬起头唤他,声音中夹杂着哭腔,“圣僧救我。”
玄素的神情不变,绮月垂眸继续道:“奴家是城主府中舞姬,名唤绮月,是趁乱偷跑出来的。若是被城主再捉回去,非要打死我不可。”她的眼泪在眼眶中打转,显得楚楚可怜。
听到她此话,玄素微一沉默,继而柔声道,“黑沙城主已死,城中有人纵火,一片混乱,怕是无人能顾及你了。”
他神情平淡,目光温柔地看着她,“你先起来吧。”
绮月眨了眨眼,低低应了一声,将手轻轻放进玄素的掌心里。
他的手是温热的,不像她的,冰冷得仿佛不是活人。绮月起身便收回了手,四周隐约可听见夹杂着怒骂的哭声。
玄素将自己的手掌收回,掌中还残留着少女冰凉的温度,他不禁攥紧了几分,却越发放轻了声道:“眼下城中不大太平,我们还是快些离开吧。”
“就听圣僧的。”绮月音色婉转,唇角勾起美丽的弧度来。
玄素的身子微微一僵。
到了下半夜的时候,黑沙城的风沙停了,转而下起了大雨。这在西疆是难得的甘霖,若是昔日的黑沙城,或可从中受益不少。
绮月站在黑沙城门口的时候回头去看,托这场大雨的福,城中的熊熊大火火势渐小,想来不久不至于全部燃烧殆尽。
“下雨了。”绮月本就穿的少,眼下已然被湿透了外头遮挡用的袈裟,外衣紧贴在她玲珑有致的曲线上,勾勒出万般风情。
偏偏她似乎不曾注意到这一点,竟凑上前来将那半截斗篷遮在头顶,为两人挡雨。“圣僧您也来一起躲躲吧。”
“不用……”玄素看起来并不为所动,“前面有一处旧庙失修已久,或可临时避雨。”
“那可真是最好了。”少女闻言雀跃起来,一面又担忧了起来,竟又上前了两步:“可是您这么一路淋着雨去也不好,难道……您是嫌弃奴家这斗篷破旧……可奴家……”她说得心酸,眼中几乎有泪水打转。
“不是……”玄素终于忍不住道,“只是你……离我有些太近了。”
她与他实在太近,衣裳又被雨水打湿,几乎如整个人贴着他身上一般。少女馨香温热的呼吸就喷洒在他的颈脖子处,眼下更是得寸进尺地黏了上来,他若是一偏头,便会碰到少女的脸颊。
“有吗?”绮月歪着脑袋看他,仿佛全无所觉。
玄素只觉得耳根子发烫,压低了脑袋加快脚步,心里只求离她远一些便好,一面嘴上倒是一贯的云淡风轻:“贫僧淋一点雨不碍事……”
“哎呀。”
他听到身后人一声轻呼,又忍不住下意识偏头去看她,却看到少女站在雨水中的玲珑曲线,连忙回过头来,不敢看她。只双手合十放在胸前,语气烦躁地问她:“可是发生什么事了?”
“没事,好像就是又扭到脚了……”绮月细声细气地说道,声音里透着点委屈。
第4章 破庙 与一个女人在这破庙深夜独处,怕……
玄素见状不由得一怔,他快步走到她的面前,蹲下身轻轻摸了摸少女的脚踝,果然见有些肿了起来。“你方才从马车上摔下来便伤到了脚,是我不好,让你走了一路,方才又扭着了,想来更严重了。”
“没事的,我自己可以的……呀!”少女惊呼一声。
只见这和尚竟然忽然起身,想也不想地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绮月有一瞬的疑惑,他们明明是初次相见,方才这和尚还一脸娇羞不经挑逗的模样,眼下竟是不顾男女大防,直接将自己抱了起来?
“你的脚若是再受伤,会耽误贫僧的行程。”还不忘记为自己解释了几句。
绮月依偎在男子的怀里,她的耳边是他有力的心跳声,只要她想,随时都可以取他的性命。
“心脏的位置,此时却大大咧咧地摆在我的眼前,他是真的对我……完全不设防吗?”她听着玄素的心跳声,心里却想着,“这个和尚的心思,也太过纯善了些。亦或是,比那个叫赭石的年轻人还要虚伪呢?”
她伸手环住了男子的颈项,明显觉察到他的身子微微一僵。
“你……”
“奴家只是怕又摔下来,给圣僧您添麻烦。”绮月抬起头,一双眼亮晶晶地看着他,里头是比任何人还要纯粹的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