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节

    目送慕宰相离开,陆喻舟投入批阅公牍中,一忙就忙到了三更时分,直到官署外传来打更人的敲打声,才捏捏鼻梁骨,起身走出公廨。
    回府的途中,车夫禀告道:“隔壁的家主远游,将宅子租赁给了大将军府的小公子邵霁,听说邵小公子与邵大将军意见不和,才会偷搬出府小住。小的还打听到,他并未成亲,身边也无通房。”
    难怪昨晚会遇见大将军府的小厮,看来是将军夫人派人来找儿子了。
    陆喻舟淡淡道:“一会儿去给大将军府送个口信,就说邵小公子住在国公府隔壁。”
    车夫有点不懂世子爷的意图,明明与邵小公子井水不犯河水,为何要拆人家的台面?
    回到梅织苑,在宝珊殷切的目光下,陆喻舟瞥向车夫:“把打听到的消息,尽数讲出来。”
    车夫面色稍红,“隔壁新搬来的人家家底不怎么干净,听说家里是做青楼生意的,府中一股子胭脂味。姑娘瞧见他家后院种的杏树了吧,那是家主的怪癖。”
    宝珊张了张小嘴,完全没想到对方是那样的人,手里的银子忽然变得烫手。
    陆喻舟坐在檀木桌前,转动拇指上的玉扳指,“退下吧。”
    “诺。”
    车夫退下后,陆喻舟揽住宝珊的腰肢,将木讷的人儿抱到腿上,似笑非笑道:“以后别随意相信外人,容易挨骗,若是真的被卖到青楼,以你的姿色,会被吞噬得骨头不剩。”
    说话间,他的大手在她的背上来回游戈,“乖。”
    宝珊扭扭腰,剪眸泛着水光,真是空欢喜一场,还叫他看了笑话。
    陆喻舟欣赏着她脸上的表情变化,那种目光让宝珊很不舒服,两人之间,一个如翱翔的雄鹰,一个似奔跑的兔子,地上的兔子只有被藐视的份儿。
    “您觉得我很笨是吗?”宝珊气闷,竟不顾主仆的身份,捂住他的眼睛。
    视线陷入黑暗,陆喻舟没有急着拿开她的手,回答道:“不是笨,是涉世未深。”
    也不知他说的话是否出自真心,宝珊轻叹一声,松开了他。
    灯火映入黑瞳,陆喻舟微眯眸子,问道:“你急于赎身,可有为今后打算过?”
    一个貌美的孤女,如何谋得安身立命的机会呢?陆喻舟单手撑头,等着她回答。
    宝珊瓮声瓮气道:“我会医术,可以去医馆谋份差事,也好过做婢子吧。”
    陆喻舟倒也赞同她的话,若能选择,谁会甘愿做婢女呢。
    为了不招惹青楼的人,宝珊把银子放在檀木桌上,“主子能帮我还回去吗?”
    这是害怕了吗?
    陆喻舟拍拍她的腰窝,“我来处理。”
    “多谢。”
    “仅此?”
    就知他不会那么好心,红润的小嘴抿成一条直线,挪动身子,慢慢靠向他,“要这样吗?”
    陆喻舟语调懒散,“自己想。”
    宝珊咬下舌尖,歪头贴近他的唇,将口中的清甜传了过去。
    男人的唇极为柔软,带着茶香,宝珊意思两下,准备交工,刚要退开,忽被男人扣住后脑勺,加深了亲吻。男人的唇也不再薄凉,转而变得炙热,熨烫着女子的触觉。
    宝珊“唔”了一声,咬紧牙关,但男人与上次一样,仅仅是吻于表面,浅尝辄止,没有要撬开她贝齿的打算。
    那份克制被印在骨子里,不容被任何人搅扰。
    陆喻舟退离开,与她几乎鼻尖对鼻尖,慢慢缓释着急促的呼吸。
    凑够银子就想着疏离,凑不够就老实巴交,她还真是逢场作戏的高手。陆喻舟揩了一下她嘴角的湿润,坐直了腰身。
    宝珊微垂眼帘,避开那道想要窥探她内心的视线,柔声道:“奴婢能站起来吗?”
    他的腿硌得她不舒服。
    陆喻舟颠了她一下,默许了。
    宝珊起身整理衣裙,忽然发现脖子上的玉佩不见了,那是她自小带在身边,刻有特殊花纹的玉佩,怎么会不见了?
    看她低头找东找西,陆喻舟伸出长指,上面悬着一枚羊脂玉佩,“在找这个?”
    眉间染了愠气,宝珊走过去,不由分说地夺了回来。
    美人连生气的模样都让人赏心悦目,陆喻舟觉得新鲜,“何人送你的?”
    初夜那晚,他就见她脖子上带着这个,只是那会儿并不在意,没有问过。
    余气未消,宝珊闷声不回答。
    陆喻舟对和田玉很有研究,深知这枚玉佩价值不菲,她为何不当了玉佩赎身?是以,他忽然对她的身世起了兴趣,淡淡问道:“你姓什么?”
    第14章 今晚跟了我,你还会嫁人……
    她的姓氏......
    这个问题难住了当事人,宝珊摇摇头,“奴婢不知。”
    一个连自己姓氏都不知的人,肯定很孤独吧,陆喻舟隐现几分怜悯,“那还记得自己有哪些家人吗?”
    宝珊认真的回想,只记得歪歪扭扭学步时,娘亲俏丽的面庞如春日桃花,也仅仅留了这一抹残缺的记忆,说来,她连母亲的身世都不知晓,更遑论父亲了,在她的记忆里,父亲就未现身过。
    “娘亲不在了。”宝珊默然。
    离世了吗?
    陆喻舟握住她的右手手腕,轻轻捏了下,“不如我帮你寻生父。”
    想起那句“天下没有白占的便宜”,宝珊淡淡一笑,没有接话茬。在寄人篱下的那些年里,从未有人来寻过她,生父若尚在人间,想必也娶妻生子了,早遗忘了红尘中还有她这个多余的骨肉。
    是啊,她生来就是多余的,没有亲人,没有朋友,亦没有家。
    见她不搭茬,陆喻舟也不勉强,本就是突然的好心,对方不识抬举,他何必自寻无趣。
    翌日春风携风,笼罩了汴京城。
    一大早,李妈妈候在门口,手里拿着斗笠和蓑衣,见陆喻舟走出来,笑着上前,“惊蛰过后,雨水见长,世子入宫时穿上。”
    哪有上朝前穿蓑衣的,陆喻舟睨她一眼,“像什么话。”
    李妈妈笑笑,“进殿前脱了就是,又不丢人。”
    陆喻舟没搭理,径自步入雨幕,李妈妈赶忙吩咐书童撑伞,倏然,余光扫到一抹绰仪身影,抢先一步撑起了油纸伞。
    “主子当心淋雨。”宝珊柔声道。
    没想到她会特意为自己撑伞,陆喻舟瞥她一眼,真够尽职尽责的。
    早有车夫等在门口,陆喻舟抬起长腿登上车廊。
    宝珊合上伞,放进车厢,站在雨幕中,目送马车驶离,浅绿色丫鬟服被雨打湿,淡淡的寒意爬上肌肤。
    马车内,陆喻舟掸掸衣衫,忽然发现底板上放着一把油纸伞,清润的眉眼敛了一抹复杂。
    蓦地,马车骤停,使得身体微晃,陆喻舟挑帘看向外面。
    马车前,红衣小郎君跨坐白马,手持□□,怒指着马车里的男人,“陆相为何要透露我的行踪?”
    他才偷搬出来一天,就被自家老爹揪着耳朵带回府,不只丢人,还浪费精力,后来稍一打听才知,是陆喻舟差人告的密。
    邵霁驱马上前,不顾车夫的阻拦,登上车廊,“陆相哑巴了?”
    陆喻舟靠坐在厢壁上,不咸不淡地看着他,两人一个是朝中权相,一个是还未涉足朝堂的纨绔子,照理儿说,陆喻舟完全可以无视他的存在,并将他的恶行告诉给邵大将军,到时候会有人来收拾他,可不知出于何种心理,陆喻舟开了腔:“你家的小黄狗夜里吠叫,导致我的美姬无法入眠,本相也是不得已为之,若小郎君怀恨,本相可以出钱,为你再置一座府宅。”
    邵霁哼一身,“我差那点银子?”
    他差的是自由!
    陆喻舟淡笑:“作为补偿,改日请小郎君和邵大将军喝茶。”
    一听他要请自己老爹喝茶,邵霁胆儿颤,跳下马车,留给对方一个自认威风的背影。
    车夫感叹,汴京谁人不知,大将军府养出一个小纨绔,只不过,这纨绔在自家世子爷面前,跟根嫩草似的。
    可他们谁也没有注意,邵霁的褡裢里忽然冒出一颗狗头,随即,小黄狗从里面拱出来,跳在地上。
    *
    晨雨淅淅沥沥的下了一阵,很快放轻,七彩飞虹做桥,隐隐灼灼地显现在汴京上空。
    商贩们开始忙碌,锣鼓喧嚣,热闹阗街,一派繁荣景象。
    在国公府快要憋出病的慕夭拉着宝珊,穿梭在街头巷尾。
    “快看,这个好看吗?”慕夭从一个首饰摊上拿起一把梳篦,插在宝珊头上,又管摊主借了铜镜,非要让宝珊照一照。
    镜中美人未施粉黛,靡颜腻理,配上精致的梳篦,确实漂亮。摊主不遗余力地夸赞,笑道:“只要五个铜板。”
    为了赎身,宝珊一直很拮据,从不花钱买头饰,她放下梳篦,拉着慕夭离开。
    慕夭掐腰道:“改日,我送你一份头面,留作嫁妆。”
    汴京的名媛出手阔绰,宝珊不是第一次见识,可穷途末路的名媛,只有慕夭独一个,别说一份头面,就只五个铜板的梳篦,她也买不起。
    飞虹搭建在玉宇琼楼之上,包拢着众生百态的世间。
    逛得累了,慕夭拉着宝珊坐在一家馄饨摊里,点了两碗馄饨。
    宝珊从未在摊上吃过东西,有些窘迫,拿起勺子抿了一口馄饨汤。
    看她这样,慕夭双手托腮,“你像被关在金丝笼的雀鸟。”
    宝珊弯弯唇,“我很想去外面走一走,领略不同的风土人情。”
    “那还不简单。”慕夭拍着胸脯保证,“等我二叔离京,咱们跟他一起走,去游历雪山绿野、沙漠湖泊。”
    宝珊心生向往,能跟慕二爷那样的大儒同游,是件荣幸的事,可她不行,她没有银子赎身,也没有资格站在慕二爷身边。
    正当她心中苦闷时,忽然瞥见街道上蹲着两个顽童,正在戏弄一只小黄狗。
    定眸看去,宝珊认出了小黄狗,立马起身走向两个顽童,从他们手里夺过汪汪直叫的狗子,瞪了他们一眼。
    小黄狗受到惊吓,一劲儿往宝珊怀里钻。
    面前刚好有家青楼,宝珊心想,这家青楼就是那户人家开的吧,人命在他们眼里都不值钱,更别提狗命了,许是小狗子激怒了恩客,被丢出来了。算了,既然有缘,就先收留它吧,也好有个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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