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子咕哝的声音传进他耳朵,痒痒的,有些挠人。
霍西洲勾唇:“剑穗在人在,除非我死。”
“呸呸。”燕攸宁堵他嘴,“我听不得这个字,你不许胡说!”
说完,她凶恶地瞪了他一眼,比划手势,要给他将嘴唇缝上。
霍西洲毫无惧意,反而微微含笑,他笑的时候,眼眸一角会微向上弯,变成一点月牙的弧度,为这张英气逼人的脸平添了几许柔和。
燕攸宁缓慢放开他的嘴唇,踮起来的足尖也掉了下去,仰目望他。
“洲郎。”
霍西洲顿时筋麻骨酥,身体震了震,面颊浮出红色,吃惊地看着这么唤着自己的娘子。
燕攸宁推了一下他的胳膊,手指揉搓起他刻着古朴花纹和燕氏图腾的剑柄来:“爹爹只给我们一年,你要好好地办差,争取早一点,来娶我。”
霍西洲重重点头:“娘子放心。”
“嗯。”
燕攸宁再次踮脚,在他的右脸上亲了一口。
她依依不舍地放他走,挥挥手:“你快去吧。”
他再度沉重地颔首答应。
等霍西洲的身影消失在了回廊尽头彻底不见,燕攸宁幽幽地吐了口气,从耳房后转出来。
耳房后停了一人,瑶珰华裾,齿如含贝,亭亭玉立,燕攸宁从她身旁露过时并未多看她几眼,但被燕夜紫叫住:“你又偷摸见了马奴,我告诉爹爹去。”
燕攸宁清眸幽幽,瞥向她:“霍西洲已经不是马奴。”
燕夜紫嗤笑:“一日为奴,终身为奴,生来低贱,有何办法。”
她话里是在说霍西洲,实则也是在强调,燕攸宁本就是个下贱妓子所生的庶女,一样上不得什么台面。
在燕夜紫的世界里,无非是爹爹仁善,给了她们栖息之地。
其实燕攸宁有时想想,也万分可怜燕夜紫,在夏国公府倒台以前,她真的被保护得很好,天真残忍,但愚蠢至极。殊不知江山易改,竖子亦有成名之日,那些生来就高贵的,只是躺在祖荫下拥有了比普通人更好的开局,然而不思进取,又有什么用?
……
这一日过晌午,清河郡主与宜芳县主突然造访。
卢氏听闻以后,亲自招待了两位贵女。这两位贵女一向与阿墨相处友好,上一次还约着一块儿打马球,只可惜阿墨伤了以后,她们也许久没有来寻阿墨一块儿玩了。
卢氏面露喜色,拿最好的雪芽茶与点心招待两位贵女,并说起了燕夜紫的伤势:“阿墨伤势已经大好了,只是要打球只怕不能够,不妨今日游园去?”
崔宝玑纤长的柳眉颦蹙,登时不悦。她一向大大落落,有什么话都不憋心里,对卢氏也是一样。崔宝玑扭脸就道:“谁说我们是来寻燕夜紫的?”
卢氏脸色的笑容微微一停,若非多年的仪容涵养在这儿,真个要当初露出不体面的脸色,她顿了一下,慢慢地绽开微笑,道:“那郡主这是——”
“我们来寻燕攸宁打马球的,”崔宝玑看了一眼一旁低垂着脸颊沉默不发的程芳菱,又扭头对卢明岚道,“我这个宜芳妹妹为人最是内敛害羞,偏偏想结交燕攸宁。前不久夏国公府将她从马场接了回来,我们去马场没有找到人,找好来国公府叨扰。她人呢?”
崔宝玑殊不客气地甩出一句。
燕夜紫听说清河郡主与宜芳县主来夏国公府,心中亦笃定这两个与她常在一道嬉玩的姊妹是过来找自己的,方才本还想继续挖苦燕攸宁几句,听到消息立刻没了那兴致,莲步轻快地移到明锦堂来,谁料还没有进门,就听到了这一番话。
崔宝玑毫不客气地甩了两个耳光在她脸上,燕夜紫脚步停住,却不敢再迈进去,否则那和腆着脸倒贴有何分别?
当下,燕夜紫的脸色极为难看,由红转白,盯着程芳菱那道沉默的背影,目光沉沉。
母亲似乎还在继续打圆场:“阿胭是回了,可惜她身子不大好,一直待在斗春院中,不大出来走动。”
崔宝玑道:“不妨事,不过说说话罢了。”
卢氏见无论如何不能阻拦,只好放行,命身边徐显家的去斗春院传燕攸宁。
斗春院。
燕攸宁本来在侍弄花草,这两盆开在回廊底下的茉莉正是花季,白雨纷纷,清香幽沁。
徐显家的步到她身后通报,燕攸宁一听,回眸,只见月形的拱门外,崔宝玑与程芳菱已在等候,在她回眸之后,崔宝玑一扯程芳菱臂膀,将她拽了进来。
程芳菱身子娇弱,几乎不能禁风,被崔宝玑差点扯一个跟头,她跌跌撞撞的,趔趄跟在崔宝玑身后,默然地停在了燕攸宁面前。
看这二人打扮,应该是专程过来找自己打马球的,可惜卢氏应该不会希望自己和她们出去,及笄礼在即,在这当口,还是莫横生枝节为妙。
“阿胭见过清河郡主,宜芳县主。”她乖觉行礼。
“得了,”崔宝玑翻白眼,伸手催促徐显家的,以及一直侍候在燕攸宁身旁的云栽,“都下去,我们说会话,你们跟着说不开。”
徐显家的本来想替夫人和大娘子盯着,但也不敢忤逆清河郡主,抑郁不乐地回了“诺”,带着云栽转身出拱门而去。
崔宝玑这才蹙眉看向燕攸宁,觉得她一身洁素,墨发松挽,脸色微浮苍白,病恹恹的,感到很没劲了,道:“真病了不成?上次不是挺威风么?”
连燕夜紫留下的那道烂局都能力挽狂澜,最后与她战成平手。而且崔宝玑心里一直有种感觉,燕攸宁在刻意让自己,如果不是那样,她极有可能会赢。这个念头令崔宝玑心里很不舒服,始终想找个机会,与燕攸宁再战三百回合。
燕攸宁轻咳三声:“唔,是真的病了。”
她记得这个清河郡主,人是挺威风的,其实坏心眼子不多,前世误嫁中山狼,没得好下场,也是令人唏嘘。反正十年生死浮沉,繁华长安也只能落得鸟尽弓藏,白茫茫大地真个干净的结局,其中多少红颜薄命,英雄一败涂地,燕攸宁光是自己听说的都已经数不清了。
“郡主,我想请你帮个忙。”
这个崔宝玑前世就喜欢打马球,嗜打马球如命,而且许胜不许败,输了就想翻盘。
崔宝玑不耐烦:“什么忙?”
燕攸宁朝她走近两步,附唇在她的耳边,说了几句。
崔宝玑听完,冷冷嗤笑:“就这?”
“郡主答应了,阿胭即日就能药到病除。”
崔宝玑哼了一声:“这还不容易?别说是一套在长安的宅子,就算是十套,本郡主也能拿得出来,放心,到时候给你办得体体面面的!”
说完,她将程芳菱往前一推,将身子单薄的宜芳县主送到燕攸宁的跟前,傲慢地扬了扬下巴:“程芳菱说有话同你说,呵,自己胆小怕事不敢来,只敢借着我的光!你们聊去吧,本郡主回去准备地契了。”
风风火火的清河郡主说走就走,真片刻不耽搁。
她的身影出了拱门,斗春院中仅留下程芳菱与燕攸宁两人。程芳菱左右环视,见四下里无人,便偷偷从衣袖中摸到一张字条,展开,拿给燕攸宁看。
是之前还在马场的时候,燕攸宁偷偷令陈瑛塞给她的。
上面提醒,勿嫁贺退思。
程芳菱白嫩如云朵的脸颊低垂,浮出淡淡樱花鲜粉,“我本来也没有当作一回事,但是前天,我的父亲大人突然对我无心提了一句,我方知道,原来我真的有可能嫁给留侯世子。燕姊姊,我立刻就想到了你,你为什么跟我说,让我不嫁世子呢?”
燕攸宁的目光停在程芳菱满含羞怯和不安的美丽脸蛋上,一看就猜到,她是真的喜欢贺退思。
半晌,燕攸宁呼出口气,低声道:“世子有个表妹,两小无猜,表妹知书达理,算是世子自幼心仪的女孩子,两家也有意亲上加亲,可惜好景不长,这表妹在举家往南搬迁的途中,不幸遇上流寇,她只身一人下落不明,至今世子仍在遍地在寻她,世子所纳的通房,无不与那位表妹眉眼神似。此事不算是秘辛。”
她知晓那表妹将来还会回来,但觑着程芳菱此刻脸色,犹豫再三之后,还是决意不说太多暴露自己重生之事,只道:“这位表妹有可能尚在人世,也有可能不在,但只要世子心里有她,于县主就绝非良配。阿胭非有意阻拦县主与世子的好事,只请县主细斟酌慎思量。”
人之一生何其短暂,求不得怨憎会,那是苦果自尝。不如找一个爱自己的人,好过自己一厢情愿。
燕攸宁已经悟了。
而且,她现在喜欢霍西洲了。她很明白这一点,在那么长的忏悔里,无望地去寻找一个已经不在这个世上的灵魂的时候,她就知道了,她是真的喜欢上了霍西洲,那个孑然一身拼到即将坐拥天下,却依旧敢把性命交托给自己的男人。
程芳菱默然无言,手指攥着那张燕攸宁给她的纸条,却收紧得几乎泛白,传来清晰的钝痛之感。
她好像是今天才知道,在贺退思的身上,还有这样的事。
第36章 真假千金(下)
四月暮, 夏国公府两位娘子的及笄之日正是烟光晴好,煦风惠畅。
及笄礼特设于城郊有着“万花之园”之称的荟华园,由德高望重的宫中长者秦太妃主持。
霍西洲是在上一次国公府与娘子一别多日之后, 终于再一次见到了娘子。
燕愁以为霍西洲这个年轻人能力出众, 得之如虎添翼,将来引荐至林侯军中, 成就必然不会在自己之下,因此对霍西洲颇为看重。但越到及笄礼日, 燕愁发觉霍西洲的情绪愈发低落, 猜测到, 他因身份低微, 无法参与娘子们的重要成年之礼而黯然,于心不忍, 这日原来不是霍西洲当值,但燕愁自作主张找了个人,将霍西洲换上来了。
那人本也不想今日在荟华园当值, 大约是怕出纰漏,反而惹祸上身。
霍西洲持剑停在院墙外围, 一片被头顶硕大无朋的翡翠浓荫遮蔽的角落里, 脊背抵墙, 双目远视, 正能眺望得礼台正中央。
至开礼仪式起, 夏国公燕昇步履雍容, 越众而出, 对秦太妃行礼,接着于众宾中扬声道:“今日笄礼宴会之上,高朋满座, 某对赏脸前来参与小女笄礼的佳客不胜感激,特备薄酒,还请诸位开怀畅饮。”
说完,命国公府精细挑选出来的行事最为稳重的下人们都过来斟酒。
燕昇再度气沉丹田,扬声请二位及笄娘子出。
霍西洲蓦然屏住了呼吸,视线凝定,原本靠着垣墙的身躯瞬时拉直了,朝着场中央看去。
在一片嘈杂声蓦然静谧了下来的瞩目中,今日的两位主人公于仆妇婢女的簇拥下,缓缓登台。
左为燕夜紫,一袭烟云紫玺花宽袖对襟外衫,配藏蓝团花披帛,裙裾曳地,宫绦曼卷,发髻巍峨,如凌云仙子,其间牡丹步摇珊瑚珠钗错落点缀,掩映着描画得娇媚无限的粉红花面,斜红几乎扫入鬓发中去了,格外艳丽绝俗,甫出现便教无数人眼前一亮。
右为燕攸宁。
当她出来的时候,满座宾客立刻便感觉到了,国公府的这二位千金迥乎不同。
二娘子身穿颜色素雅清淡的桃花色裙衫,梳元宝髻,发饰简洁清新,两支攒藕色小花珠钗,一条束发用的与衣衫一色的发带,披向纤弱单薄的身子后边,整个人便像是二月料峭风中枝头那初开的花苞,娇嫩而可怜。
陪同在犹如神仙妃子的大娘子身旁,二娘子更显怯弱清瘦。
燕攸宁在那人群中仿佛只是可有可无,毫不起眼的存在,人们惊羡于燕夜紫的时候,几乎不会把自己的目光分一点给她。
可霍西洲的目光却自始至终没能从她的身上挪开过一分。
今天的娘子,很美。
她的美,只需要给他一个人看到。
燕攸宁与燕夜紫开始向在场的诸位长者叉手行礼,礼毕,二女一同迎向高座之上的秦太妃,口中呼其千岁,双双盈盈跪倒。
秦太妃出,面色和蔼,从有司手中接过发笄,取在自己掌中,身旁年事已高的宫长高声道:“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
场面一时肃穆。
秦太妃笑容满面,极其和悦地拍了拍燕夜紫的肩膀,“阿墨,你坐下来,哀家来为你梳头。”
燕夜紫一时喜上眉弯,不胜愉悦,低眉作恭顺状。
身体重量由膝上缓慢压至腿上,姿态轻松下来。她顺势瞥了眼身旁一动不动地跪直身体的燕攸宁,心中轻轻哼着,想道,任凭这段时间以来燕攸宁有多规矩守礼,然而妾室所出,终究为庶,爹爹说得对,无论如何她越不过自己去。如今她许了那么个马奴,自然更加不会与自己来抢东淄王。
倒是自己高看她了。
秦太妃年事已高,双手纵然保养再好,也是鸡皮遍布,但她的手却依旧轻捷柔软,不断缓慢地为燕夜紫梳理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