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氏含着凄色哽咽:“夫君是重诺之人,我又岂能不知,但我们的阿胭……她不能配给一个百无一用的马奴啊!”
对此燕昇何尝不恨, 顿了顿,他道:“事已至此,只有我再腆着脸去劝退霍西洲。夫人你等我的消息。”
有燕昇做了保证,卢明岚就再信他这一回。
回头,燕昇命令燕愁,将霍西洲拎到他跟前来。
此时天色已暮,角楼之下一道窄窄的巷道口,停了段斜掠而过的黄昏,宿鸟归鸦,于巢窠中欢鸣,聒噪至极,令人耳中嗡嗡直响。
霍西洲解下腰间所悬佩剑,徒步而至巷道,见燕昇已在负手等候,他顿了一下,行礼:“拜见国公。”
接下来,如娘子所料,燕昇转过了身来,一张脸阴沉如水,开始对他进行说教和劝退。
“霍西洲,你以为,凭借你的能力,能做到哪一步?”
不待霍西洲回话,燕昇自己已经为他预估了结局。
“说句不客气的话,就因为你的出身,将来就算是顶天了,也不过是个身无长物的武将,本朝开国以来,没有奴隶能够跨越等级坐到四品以上的位置。”
官员职级壁垒森严而残酷,现实得让人一眼就看得到霍西洲的头。
“假定阿胭还是庶女,你将来小有功勋,她嫁你为正妻,还可以算是一种选择。但她不是。我说话,你应当明白。”
霍西洲道:“小人明白。”
燕昇点了下头,但明白归明白,怎么这个后生居然又不说话了呢?燕昇墨刀般的黑眉褶皱起来,神色多少有些不悦:“霍西洲,你可还有话说?”
都已将话挑明,说到了这个地步,霍西洲这小子看起来也不像是傻的,怎么竟无表示?
就在燕昇犹疑之间,霍西洲蓦然抱拳单膝下跪,声音沉稳如山:“小人出身寒微,本不敢妄求,感激国公赏识,予小人一年为期。一年之后,小人定当回来求娶娘子!”
燕昇顿时脸色一变,口中含糊地道:“你就算当不上八品武将,也不算……”
“不,”霍西洲摇头,“国公如此厚爱,娘子如此垂青,西洲便以命搏,也不足惜。”
燕昇感到有点不舒服,这个后生多少有些提醒自己履诺的意思。掐着自己曾经说过的话不放……如果他堂堂夏国公不兑现自己的诺言,何以为民表率?
姓霍的看着老实讷言,实则狡猾。
忒狡猾!
燕昇蓦然感到烦躁,拂手,“行了,你去吧。”
霍西洲起身告辞离开。
他的身影消失不见,燕昇满心郁躁地回寝房,卢氏笑语嫣然地迎上来,一见丈夫这副脸色,便知谈得不行:“霍西洲就黏上来,无论如何都不肯放弃?”
燕昇也很恼火,被个穷酸马奴缠上,抱上大腿,像块狗皮膏药一样甩不掉,他完全想不通阿胭怎么会看上姓霍的黑脸小子。
难道是在马场太过寂寞所致?
燕昇勒紧眉头,“我这就修书给林侯,令他为我多盯着姓霍的这小子,待入了营,找一个由头将他打发掉。”
事已至此,夏国公总不可能出面毁诺,唯有令霍西洲知难而退,趁早解决,以免夜长梦多。
“夫君,还有一件事。”
卢氏一想到这件事,便忧从中来。
“怎了?”燕昇感到诧异。
卢氏愁眉不展地道:“东淄王身边的小厮偷摸告诉门房,他以为阿胭更合他的眼缘……”
燕昇吃惊:“当真?”
不是燕昇自夸,虽然阿胭才是正经嫡出,但阿墨却自幼由夫人看顾教导,仪容气度,都要比阿胭大方,怎么东淄王偏偏剑走偏锋,对阿胭更为中意?
不止他,门房也诧异,卢氏脸色复杂道:“门房也问了,那边说,东淄王殿下最看重脸。”
“……”燕昇无话好说了。
脸毕竟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改不了,阿胭的五官更精致小巧,没有一点儿瑕疵,组合起来也是恰到好处,其实细细想来,阿胭长得与夫人颇有几分相似。
卢氏道:“东淄王心仪阿胭,若他执意与阿墨退婚,要娶阿胭,你怎办?”
君子贵重承诺,这无错。
但现在可能是世事造化弄人,偏要在阿胭与阿墨身份拨乱反正之前,天意弄出一个马奴来。
再者,阿墨已经被马蹄所伤,以后难有子嗣,其实如果东淄王娶阿胭,应该也是不错的选择。
燕昇叹口气:“夫人,你莫责怪我,我哪里知道……”
蓦然,燕昇又想到了一事:“阿胭早前被卫氏那贱人推入冰湖,致使不能受孕……”
卢氏愕然:“卫氏?”
“卫氏为何如此害我女儿!”卢氏一向知书达理,温婉贤良,燕昇从来没有从夫人的脸上看出如此崩裂甚至近乎扭曲狰狞的神情,他愣了愣,可想而知夫人对卫氏应是深恶痛绝。
“夫人放心,”燕昇握住夫人柔软的手,“卫氏那贱人绝无可能好过,当务之急,是后日的大猎,我须伴君驾,待此日事了以后,再谈阿墨阿胭的事不迟。”
“夫君。”卢氏痛苦地扑进燕昇怀中,泪流不止。
……
转眼便是廿六。
大猎当日,天子亲率禁军,令六部从之,五陵年少子弟无不策马跟随君王身后。
林侯统领北衙六部的卫队,此行为君王护驾。
在这北衙禁军之中,有一个出类拔萃的年轻人,出身平平,然而能力出色,以一当百。此人名唤周骠,是贺家举荐给自己的新秀。不出两年,已累迁至五品都尉。
但贺家此次,再度向林侯举荐了一人。
林侯看到信函之时,视线停了一下。
这人姓霍,是个少年。
留侯世子贺退思在信中说到,此人的潜力比周骠不逊,如果林侯肯用,定能塑其脊梁,令他成为大周之柱。
林侯喟然道:“看来贺家的世子对此人评价极高。”
周骠在前,对于贺退思的掘才之能,林侯是信得过的,但这霍姓少年究竟何许人也,值得贺世子如此不吝称赞?
看他信上所书,此人出身草莽,之前乃燕家一低贱的马奴,林侯自己便发迹于寒门,不会以出身论英雄,但,这马奴……
昨日,夏国公燕昇也向他递了一道书信。信上言,托林侯日后寻机逐马奴出营。
这一燕一贺,所求截然不同,倒教人奇怪。
“父亲。”
林墨池一身翡翠绿劲装短打,掀帘而入。
林侯见是女儿,便微笑道:“来得正好。你燕伯伯与留侯世子来了两封信。”
他这个女儿是个巾帼豪杰,林侯从来不会刻意在女儿面前隐藏公事。林墨池从父亲的手里接过信件,蹙眉看完,将两封信一同撂在案上,“霍西洲此人,我认得。”
林侯诧异:“你怎么会认得?”
林墨池便说起了上次与崔宝玑、燕夜紫一同打马球发生的事,“此人身手敏捷,而且驯马的本领一流。”
顿了一下,她回忆起了当时在马场见过的霍西洲的面貌,道:“但我总以为,他不是一般的马奴。”
“具体的,女儿也说不上来,明日,父亲见过他便知。”
林侯颔首:“也好。”
如果如贺世子信上所言,如果霍西洲将来能于国有利,那么便万万不可因为一己之私而令大周损失了难得的将才。因此夏国公所交代的事,需要掂量着办。
是夜,一行人驻扎在孤山山脚。
天子单独王帐,独立矗落于数百道军帐之间,宝顶俨然奇峰凸出,锦帆猎猎,于风里飞扬。
一弯娥眉月斜挂枝头,疏星点点如画。
营地里燃了簇簇火把,近火光出,军帐中亮如白昼。
霍西洲才从燕愁的麾下被调入林侯军中,此刻正独自于帐内收拾行李,同帐篷的弟兄们均已出去巡夜,他将本来便没有多少的物品收拾妥当,取下了身上的甲胄。
帐篷外有人在烤肉,霍西洲一整日没有吃饭,正想去烤点,但一掀开帐帘,便迎面与拎着食盒过来的娘子碰上。
碰上的瞬间,他的肚子很合时宜地响了起来。
燕攸宁的眉梢蕴了笑意,轻轻拉住他手,将他往帐篷里带。
“让你等久了,饿了么?地方偏远,没有食材,我简单做了点炊饼,过来尝尝。”
她夜行而来,穿的是男人式样的短衫子,梳着一个丸子似的发髻,乱发纤细,随意地垂落在雪白肌肤的延颈秀项之间,桔红的火光朗照着,那片裸.露外边的肌肤便像是块蜜色.欲流的琥珀。
“你不要嫌弃,”燕攸宁摆上食盒,将他肩膀压着,令他坐在通铺上,等他终于坐好,她也蹲了下来,伸手去揭盖,“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我把能找到的好东西都嵌进饼里了,味道应该不差。还有,孤山这边夜里好像有点冷,我给你准备了点儿酒,喝点儿吧,暖暖身子。”
她张罗着,却没听到男人说一句话,燕攸宁终于察觉到了这一点,她诧异至极地抬眸:“嗯?”
只见灯下男人一瞬不瞬地望着自己,见她看过去,他回过神伸出臂膀,一把拉住了她的胳膊,将她扯入怀中,低下头便吻住了她的嘴唇。
燕攸宁软软地瘫倒在男人炙热的怀抱中,任由他亲吻,解他相思之渴,吻毕,他用臂膀箍住她的腰肢,哑声:“娘子,你这样过来,难道不怕被人发现?”
燕攸宁想了想,困在他怀中,笑盈盈的仰面看他,手掌轻抬托起他的下颌:“洲郎,好像认识我们的,都知道你是我的人吧?”
第42章 大猎(中)
黎明将至, 从孤山两座主峰之间,鱼肚般的淡白渐渐晕染而开。
贺退思一人停在清翠的山岗旁的老柏树底下,眺望山脚连片的雪白军帐, 两鬓让露水微微沾湿了, 不知道等了多久。
那为他送来信帖的女子的脚步声终于出现在了耳中,贺退思转过面, 晨曦薄薄的雾气里,有女子娉婷的身影破雾而来, 舒窈温婉, 贺退思不便如此打量着陌生女子, 他缓慢地拂落眼睑:“程娘子。”
程芳菱手中握着一只香囊, 轻咬着嘴唇,“贺世子。”
她朝他走近, 手里的香囊被握出了道道褶皱的痕迹,“我来归还你这个。我想,你应该也知道, 最近,我的阿父与留侯暗中在商量着我们的婚事。”
一听到婚事, 贺退思便凹了眉头。
程芳菱咬着嘴唇, 话说得极其艰难:“我听说, 世子……有一个心上人, 世子在寻她。这是真的么?”
贺退思对自己即将被定下来的婚事很不满, 但细想想, 在这父命之母当中, 对面的宜芳县主也是无辜的。有些话,还是实诚一些莫作欺瞒,他点头:“是真的。”
然后他便看见, 对面的女孩儿,神色慢慢地落寞了下去,她垂着螓首,将手中的香囊络子搁指间搅了搅。
“我知道了。这是世子以前送给我的,现在,物归原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