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舟也就在这时才听明白了。
这位宣世子梦见自己被人灌药,醒来后大约是忘了些事,这才来找圆青大师要解药。
可这……这不是胡扯吗?梦归梦,现实归现实,哪能混为一谈呢。
难怪圆青大师这么生气,大抵是觉着宣世子是在逗他玩吧!
何舟陈述完,便老实本分地住了嘴。
霍珏漆黑的眸子里无波无澜,颔首道:“派个人盯着他。至于苏伯那处,明日你去接他,若是他想留在药谷,便让他留在那。”
何舟垂首应是,静了片刻,忍不住问了盘绕在心底的问题:“主子,那……那位圆青大师是见到了苏大夫腰间挂的药囊才让我们进药谷的。那药囊出自方神医之手,莫非圆青大师与方神医乃旧识?”
霍珏淡淡颔首。
“大相国寺每隔几代,都会出现一两名有医术天赋的弟子。这些弟子继承药谷后,以医济世,宣扬佛法。曾经有一名继承药谷的大师还俗后回了故居,创建了药王谷。药王谷只研医术,不论佛法。兴许是因着这原因,药王谷的医术比大相国寺要精湛许多。方伯便出自药王谷,圆玄大师与圆青大师都曾在药王谷住过一段时日。”
何舟恍然大悟。
难怪圆青大师一开始见到他们进去药谷时,还怒气冲冲的,可瞥到苏大夫的药囊后却立马变了脸色。
所以主子临行要朝方神医讨要药囊,就是为了让圆青大师留下苏大夫?
而要苏大夫进去药谷,莫不是为了那位在药谷里治病的人?
何舟心里头蹦出一个又一个疑问,却不敢再多问了。主子的心思太过深沉,他平日跟在他身边,却常常看不懂他要做的事,究竟有何用意。
不过正如何宁说的,他们不需要揣度主子的用意,只需要好生听主子的吩咐做事便是,别的自有主子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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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得何舟离开后,霍珏起身来到窗边,推开窗牖,望着窗外黑沉沉的夜色。
黑暗里,群山环绕,似潜伏在一侧窥探的暗兽,随时都能张开血盆大口将人吞噬。明明是座佛山,然再超然的佛山身处于黑暗之时,仍旧是不能让人看到光明的。
从前祖父曾不止一次提到了大相国寺,言词里,满是盛誉,道大相国寺乃千年来的第一佛寺。
祖父卫项在盛京任太傅时,与圆玄曾是至交好友。
圆玄测出了卫家灭族之祸,却始终袖手旁观,毫无半句预警。只因大相国寺有训:不测国祚,不涉皇权更迭。
多少朝代在风雨中交迭,而大相国寺始终置身事外,超然于众生之上。每一个皇朝都尊大相国寺为国寺,而百姓心中更是将大相国寺视作神寺。
可这座寺庙以及这里的人,只顾追求佛性,却失了人性。这也是为何,方嗣同在卫霍二家覆灭后,起誓再不踏入大相国寺一步。
冷风倒灌,吹得身后的佛经“哗啦”一阵响。
霍珏阖起窗,将桌案上的佛经反手一盖,便转身上了榻。
寅时一刻,整座明佛山阒然无声。大雪无声飘落,压得枝桠弯出一道弧。
山脚的一处竹楼里,宣毅蓦地睁开眼,他仓促坐起,重重地喘起气来,脑门后背冷汗淋漓。
他又梦到自己死了。
潮湿阴暗的地牢,蛇鼠虫蚁四处乱爬,空气里都是腐肉的臭味。
他四肢均被铁链锁着,身上遍布伤口,他知道他很虚弱,骨瘦如柴,气若悬丝,却始终死不了。牢房里除了他,还有一名看不清面容的男子。
男子高大挺拔,身着玄色大氅,左手搭一把极其罕见的黑色拂尘。他立在那,背光的脸静静地望着自己,似阴间里来的使者。
宣毅看到自己像疯子似地“哈哈”大笑。
“你是要为她报仇吧!来啊!让我给她偿命!死后我亲自去阴间给她谢罪!”
那人却始终静默着,并没有被他的话激怒,轻挥手,便有人上面将一张张湿透的纸贴在宣毅的口鼻处。
时间过得很慢,地牢里回响着“嘀嗒嘀嗒”的滴水声。宣毅觉着自己像被拍上了岸边的鱼,呼吸逐渐艰难,脖颈青筋凸出,眼睛渐渐失了焦。
濒临死亡的那一刻,侯在旁边的人撕下他脸上的湿纸,他瞬间又活了过来。
下一瞬,便有人将一颗药喂进他嘴里。他被逼吞咽,很快浑浑噩噩的大脑似是着火一般,又热又疼,曾经存在脑海里的记忆一点一点模糊。
宣毅不知道自己在地牢里呆了多久,只知道在那里的每一瞬都是折磨。
无时无刻都在经历死亡,偏偏死也不能死得痛快,每每在快死的时候又被救起,喂进一颗让人痛不欲生的药。
宣毅的意志被消磨殆尽,甚至可笑地觉得,死反而成了一种解脱,快些让他死吧……
这样的日子兴许过了许久,又兴许只有短短的十数日,他终于崩溃了,脑子里的所有一切渐渐化为空白,连自己叫甚名谁都不知道。
也就在那时,那日日带着把黑色拂尘的男子,终是开了口:“杀了他,拿去喂狗。”
……
黑暗中,宣毅静静坐于竹床上,弓背垂头,掌根抵着滑腻的额,头疼欲裂。
这是他第一次梦见那人说话。
那声音,似曾相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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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一早,下了半宿的雪不知何时停了。
姜黎被山林里的鸟鸣声吵醒,迷迷瞪瞪睁开了眼。昨日虽说累了一整日,但一夜好梦,起来时精神格外抖擞。
竹楼里的客舍十分简陋,一套朴素的桌椅,一张木床,还有一个粗陋的竹架用来挂衣裳用的。
杨蕙娘这会并不在屋里,大约是出去斋堂用早膳了。
姜黎从床下跳下,伸了个懒腰后便从竹架上取下衣裳,刚扣好衣襟,束好腰封,便听得外头传来低低的说话声。
姜黎忙套上鞋,快步去开了门,道:“霍珏,你来了?用膳了吗?”
小娘子仰着脸兴冲冲地望着他,脸上还带着刚起时的红晕,脸颊还压出了一道印子,说话的声音清甜得像山间的泉水。
霍珏淡“嗯”了声,望着姜黎唇角两颗米粒大的梨涡,笑了笑,道:“尚未用膳,我等你一同去。”
姜黎一听,便知晓他又饿着肚子等自己起来用膳了。往常在府里的时候,他便常常如此。起来了也不吵她,点了盏灯便坐在矮榻上看书,等她醒了才慢条斯理地陪她用早膳。
娘说了,似霍珏这般年纪的郎君,是最不遭饿的。她舍不得他饿肚子,赶忙对一边的桃朱道:“快去帮我打点水过来。”
桃朱忙应声退下,没一会便端着盆温水回来。
待得姜黎漱了口,又净了面,才端起空空的盆子,悄悄出去。方才公子瞧着夫人的目光黑沉沉的,桃朱很是有眼力见地出了屋。
大约是习惯了霍珏看自个儿的眼神,姜黎倒没察觉到什么,踮起脚便要去取竹架上的斗篷。
竹舍里没烧地龙,山里的清晨又着实是冷,姜黎这会简直要冻得要打哆嗦了。
手才摸到斗篷的领子,一具温热的胸膛便贴了过来,将她紧紧搂住。
“阿黎。”他低沉的声音贴着她耳侧,顺着耳道,震得她心脏一跳。
姜黎登时烧红了脸,磕磕绊绊道:“霍,霍珏,佛……佛门净地,要注意些,不可教佛祖看笑话了。”
小娘子的声音温温软软的,没半点唬人的气势,连带着嘴里说出来的话都跟撒娇似的。
“佛祖若是见到有情人终成眷属,且夫妻恩爱两不疑,应当是甚感宽慰的。”霍珏冠冕堂皇道。
他这人信誓旦旦地说起话来,总是不自觉地带着点令人信服的力量,歪理都能说成正的。
姜黎微微睁眼,正思索着他这话似乎很是有些道理时,他温热的唇便落了下来,覆在她的唇上。
舌尖长驱直入,轻轻勾住她的。
习惯了有小娘子睡在身侧,他彻夜难眠,不自觉就辗转到了天亮。怕扰她清眠,忍了一个时辰才过来寻她。
眼下见她娇憨怜人至极,哪里忍得住了?
姜黎在亲密之事上,一贯来都是任他主导的。下意识便踮起脚,勾住他脖颈。
也就在此时,远处的寺钟响起,悠扬庄重的钟声荡涤心神,于层峦叠翠间悠悠回响。一行白鹭扑棱着翅膀,飞快地上了天,落下两片洁白的翅羽飘荡在山风里。
姜黎闭上眼,那些钟声、那些雪白的羽以及那些回荡在山野里的萧萧风声,都渐渐远去。
整个世界就只剩下眼前的郎君,以及他炙热的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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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屋子里出来,姜黎的脸还很红,两瓣红艳艳的唇微微泛肿。
桃朱早就习惯了,每回公子与夫人独处出来,夫人的脸就跟涂了两层胭脂,就像被雨水滋润过的娇花一般。
她面不改色地将热好的手炉递给姜黎,柔声道:“云朱陪着杨掌柜和如娘去踏雪赏花了,杨掌柜说等夫人用完膳,就差不多该启程回盛京了。”
姜黎点点头,道:“你去寻娘她们罢,我与公子自个儿去斋堂便好。”
桃朱知情识趣,闻言便应声退下,顾自去寻云朱她们去了。
姜黎等到桃朱走远了,才嗔怪地望了霍珏一眼,道:“我们快去用膳,免得娘她们等久了又要说我。”
方才这人拉着她亲了又亲,死活不肯撒手,都不知道耽误了多少时间。而且她这会也反映过来了,什么夫妻情深,佛祖喜闻乐见的话,分明是胡诌,她是再也不信的!
霍珏见小娘子想怪他又舍不得怪的模样,黑漆的眸子忍不住含了笑。
他伸手握住姜黎被手炉焐得暖暖的手,道:“不过是亲个嘴,佛祖不会怪罪的。”
姜黎原本消了些热度的脸再次滚烫起来,“你不准再说了!”
说着也不顾手被他牵着,便要往外走。霍珏只好轻轻一扯,将她扯进怀里,给她将斗篷上的兜帽戴上,系好系带,才温声道:“我不说了,阿黎也不生气了。”
姜黎方才也不是真的在生气,她向来是对他生不起气来的。这会见他柔着声哄她,更是没忍住勾起了嘴角,道:“下不为例!”
等他会试结束了,她还想着要同他回来还愿,顺道赏赏花的,下回可真的不能让他在佛门清净之地胡来了。
二人说完话,便牵着手去了斋堂用早膳。等用过早膳,与杨蕙娘他们会合后便慢慢往山脚去。
此时天色已经大亮,旭日东升,曦光照耀,正是个大好的晴日。
姜黎抱着手炉坐上马车,一回头便见霍珏沉默地望着从后山那头拐出来的一辆马车。
她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那是一辆十分大气尊贵的马车,隐隐约约间,马车的一侧似是刻了个字。可隔得远,她委实看不清那是个什么字。
“怎么了,霍珏?”
霍珏回头对上小娘子略带担忧的眼,不由得安抚道:“没什么,不过是见到了一辆眼熟的马车,想着兴许是认识的人。”
姜黎见他神色平静,不像是遇到了什么忧心事,便放下心来,道:“若是相识的人,说不得一会进京的时候还能遇上呢。”
霍珏笑着颔首,没有告诉她,那是定国公府薛老夫人的马车。她进城门之时,守城小将时从来不敢拦住这辆马车的。
在大相国寺礼佛一个多月,这位德高望重却同样也杀伐果断的老夫人,终于要回定国公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