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蒙伸手拿起淋浴水龙头,将水龙头挪至左边,打到最高水温。他闭上眼睛,站在原地不动,温热的水浸没他的全身。他的肌肉渐渐开始放松,阿蒙将额头靠在墙上,感受着墙面的凉意。有那么一瞬间,阿蒙享受着两种对立的温度于肌肤上流动的感觉,一种是来自冷冰冰的瓷砖,另一种则来自温暖的水浴。他试着让自己的大脑保持空白,聆听着水的流淌。似乎过了很久,阿蒙终于感到自己的神经平静了下来。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缓缓地睁开眼睛。
突然,他用手扇向海伦柔嫩脸颊的画面出现在他面前。她就像一只被暴风雨击中的小鸟,颓倒在地。海伦躺在冰冷的厨房地板上,一动也不动。阿蒙迅速跪在她面前,害怕她会因自己而死。他试图检查海伦的身体,却感觉身后有一个人。他转过身,他的父亲站在他面前,厌恶地蔑视着他。
「没有教养的野蛮士兵......拳头总比脑子先动起来。」
阿蒙往后一跳,差点在浴缸里滑倒。他摇了摇头,父亲的身影变得模糊,直到完全消失。阿蒙大口地喘息,但他的心脏依旧在快速地跳动。他快速关掉水龙头。有那么一阵的时间里,他只听见水从身上滴落在浴缸表面的声音。阿蒙抓起浴巾,系紧在腰间,走出蒸气腾腾的浴室。
他喝下一杯威士忌,试图理清自己所做的一切。
「到底是为什么?」
任何与父亲有关的物件出现在他家,都让阿蒙感到不安。更何况,费利克斯从见到海伦的那一刻起,就对她有着很明显的好感,这对他来说似乎是一种威胁。目睹父亲的书在海伦手中,就像费利克斯暗中侵犯了阿蒙的领地。他确实因为海伦不听话而打了她......但他内心的愤怒也是在针对自己的父亲。
阿蒙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威士忌,突然想起自己今晚本来的计划。
「该死的...」
他放下威士忌酒杯,思索自己应该怎么做。阿蒙很清楚,经过刚刚的事儿,现在绝不是与海伦进行一对一谈话的最佳时机。他咬着下嘴唇,竭力盘算着。他不确定自己能否再次面对海伦。今晚他们之间的互动肯定会尴尬至极。但把一件只有自己知道的事憋在心里,同样会很难受。
「不行,这个不能耽误。」
他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阿蒙站在厨房门前。他把手放在门把手上,迟迟不肯推开。他制造的烂摊子会是什么样子?更何况......他对海伦所做之事。阿蒙深吸一口气。覆水难收,夜晚还未结束。
「管不了那么多了。(Fuck it.)」
阿蒙推开旋转门进来。第一眼看到的便是乱七八糟的地板:飞溅的食物碎屑、碎盘子、碎玻璃以及掉落的厨具。他渐渐走向烤箱附近,海伦正拿着抹布跪在地板上,她全神贯注于打扫卫生,丝毫没有留意到阿蒙的接近。
他不小心踩到一块碎玻璃,海伦抬起头来,发现指挥官正盯着她。她立刻放下一切,紧张得跳起来,像个士兵一样站得笔直。阿蒙注意到她的身体开始微微颤抖。她的反应让他很伤心。但坦白来说......他能期待她有什么其他反应吗?他们的关系建立在不平等的奴隶关系之上,不过是一位纳粹军官和他的犹太仆人。他之前的举止清楚地反映了他内心对海伦的真实态度... 一个犹太人. 他从未真正尊重过她。他用自己天真的方式,自我麻痹:一切都可以改变,即使他残暴的拳头一挥,就把近一年的努力付之一炬。他和海伦之间的差距又扩大了。他们再次回到原点。
随着指挥官一步步逼近,海伦感到自己的身体在剧烈地颤抖。她尽力为下一次殴打做准备,也许是再打一巴掌,或者如同他在波兰那样,往肚子上踢一脚。他的古龙水味道越来越浓浓郁,海伦拥抱着自己,她定睛看向对面的墙壁,不敢动弹。忽然,海伦感到司令官的手伸了过来,捏住她的下巴。他抬起她的脸,轻轻地把它从一边转到另一边。他的动作令海伦迷惑不解。
「他想做什么?」
阿蒙仔细检查海伦的脸颊。他没有发现任何淤青或者血迹。阿蒙欣慰地点点头。她足够应付今晚。
海伦不久便感到指挥官松开了手,往后退了一步。随及,她听到他慢慢地在厨房里踱步,也许是在扫视自己双手造成的惨烈。听到指挥官用德语咒骂的同时,海伦担心他的下一步行动会不会是批评她不能以闪电般的速度清理。
别管这一团糟。拿上你的外套。我们得出去一趟。
「出去?」
她还没来得及质问他,指挥官就匆匆走出厨房,留下她一个人站在厨房中央。
阿蒙走在海伦前面,她在他身后保持两步的距离。她低着头,紧跟着指挥官的步伐。她想知道他要带她去哪里?又是为了什么?很快,指挥官的脚步停了下来。她抬头一看,发现他把她带到了附近的一家咖啡馆。海伦在去市集的路上多次路过这家咖啡馆。虽然在一些人看来,这不过是个简单的咖啡馆,但对海伦来说,这个地方对她这样的人来说也过于奢侈。她时常幻想着自己可以随便进出,在靠近窗边的位置坐下来,为自己点一杯咖啡,悠闲地看书。如同任何一个生活在城市里的年轻女孩一样。她所幻象的已经实现......尽管不是以她梦寐以求的方式。
坐在指挥官对面,海伦低着头,听到他为他们两个人点单。虽然这不是她第一次在公共场合与指挥官一同就餐,但海伦还是感到紧张不已。他肯定不是最合适的就餐伴侣......尤其在那个恶魔再次浮现之后。现在,一切皆有可能。
海伦。你胆子一天比一天大,竟敢违抗我的命令?这是你的计划吗? 阿蒙用低沉的语气问道。
海伦颤抖的双手抓着自己的裙子。她的行为当然有错,违背了指挥官的命令,某种程度上,她背叛了他。海伦开始思考可能发生在她身上最坏的情况......更多的殴打,甚或被送回集中营。
海伦听到打火机的咔嚓声,接着是一阵烧焦的烟味。指挥官长叹一声,烟雾往她的方向流动。
我收到来自波兰的消息。有关辛德勒。
海伦的瞳孔睁大,慢慢抬起头来。
政府没收了他的生意。他们分析了他的商业交易情况,宣称他是一个不配合的纳粹党员。他的工厂并没有为他或政府赚取利润。我想他已经达到了救赎的极限. 剩下的犹太人上个月转移到了奥斯维辛集中营。
海伦看着指挥官一边抽烟,一边低头盯着自己的盘子。她的视线落在他的右手上,他拿烟的手指在轻微的颤抖。指挥官很不高兴,海伦本能地察觉到,消息还未说完。她屏住呼吸。
辛德勒在几天前被捕。他将接受审判,所有的行动记录都会被严密地调查。从现在起,他可能被判处20年监禁......或者更糟......直接死刑。
海伦惊讶地喘息,阿蒙望向她的目光变得强烈起来。海伦迅速用手捂住嘴,忍住泪水。她不能冒险引起不必要的注意。海伦不知道这正是指挥官带她来这里的原因。他知道她会变得多愁善感,在公众场合传达这个消息会迫使海伦控制自己。
阿蒙讨厌看到人们哭泣,尤其是女人。情绪早就被他锁闭在内心深处。将自己的一部分附于他人——母亲的抛弃、叔叔的离开和英格丽德的背叛——对他来说没有任何好处。成年后,阿蒙一直疏远与他人的感情联系。他厌倦了失望和受伤。可每当他凝视着海伦那双涌动着泪水的棕色大眼睛,阿蒙内心的某些东西开始动容。他不忍心看到她痛苦。他在集中营里暴揍她时,她是不是也这样哭过?几个小时前他打她的时候,她也在流泪吗?阿蒙咬紧着牙关。
海伦茫然地走在司令官的身后。今晚发生的所有事情都让她感到身心俱疲。海伦甚至无力缕清所有事情的意义。到最后,没有人能避免死亡。本以为被辛德勒救下的同胞,已经变成奥斯维辛集中营里的灰尘。辛德勒先生本人也可能因为善意而面临死亡。在消灭犹太人的进程里,没有任何怜悯的余地。她距离死亡也可能不远了。
阿蒙突然停下脚步,转身面对海伦。海伦及时停下脚步,避免撞到指挥官。她抬起头时,阿蒙抓住海伦的上臂,把她拉向他。
没有人可以把你从我身边带走。我说得够清楚吗? (No one will fucking take you away from me. Do I make myself clear?) 阿蒙微微摇晃着她。
你是我的所有物。没有人可以决定你的命运,除了我!(You are my property. I make the decision of what's going to happen to you and no one else!)
海伦望向指挥官那双淡蓝色的眼睛,双眸里充盈着疯狂的决心。她尝试分析他这句话背后的含义。他将会怎么做?他会亲手杀了她吗?他会不会在她大限将至时阻止她被带走?这个忠心耿耿的纳粹党员怎能违背他多年来赤诚侍奉的主人呢?为什么他要为一个像她这样的犹太人冒险,即便会落得跟辛德勒先生一样的下场?
似乎有白色的尘埃落在阿蒙与海伦之间。越来越多的尘埃落了下来,阿蒙抬头看了看傍晚的天空,海伦也顺着他目光望去。这是冬季里的第一场雪,雪花缓缓洒落在维也纳的街道。不一会儿,雪覆盖在海伦栗褐色的头发上,如同一件精致的新娘面纱。
阿蒙感到眼前的海伦是如此的纯真无瑕,他的心怦怦直跳。他无法想象海伦被送到毒气室,最终变成一股灰烟从烟囱里冒出来。他决不会允许!他要尽可能地留住她。强烈的爱意占据他的身体,紧接着便是一股熟悉的冲动,他想亲吻海伦的唇瓣,想向全世界宣布海伦属于他。
但阿蒙设法在自己情绪失控前,控制住自己。辛德勒不就是因为同情犹太人而惹上麻烦的吗?他在做什么,试图在众目睽睽之下亲吻一个犹太人?阿蒙的麻烦已经够多了。从现在起,为了他们两个的生存,还需要额外的预防措施。
走吧,我们必须回家。
海伦感到司令官把手放在她背上,轻轻地推着她向前走。她被他意想不到的触碰吓了一跳,顺从地跟着他走。随着雪越来越大,海伦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步。在她的余光里,海伦注意到指挥官的鞋子以同样的速度与她并行。他的手依然搭在她背上。他离得很近,海伦能听到他的呼吸声。她的脸颊感到一股灼烧的炽热。海伦希望指挥官不要注意到她的脸变红了。
街对面,恩斯特看着这对夫妇(couple)一起走回他们的公寓。看到恶魔触碰海伦,他恶心不已。恩斯特紧握拳头,直到指甲刺进他的皮肤。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坚定,要执行他的暗杀计划。他会杀了阿蒙·戈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