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正因如此,景朝南逃没几年,便被如日初升的梁朝灭了国。
如今看来他也是这个混乱荒淫朝廷的一份子。
江随舟嘴里发苦。
他是做了什么天妒人怨的坏事,才会莫名其妙从一个生活舒适的社畜,变成个末路王朝的王公贵族?
难道就是因为刚才训学生训得有点狠?
怎么可能。
就在这时,外头传来了一声唤。
潜山公公,花轿已经抬进饮翠轩了!那侍女道。
这太监咬牙切齿地扬声道:催什么!
那侍女连忙收了声。
太监转过头来,又殷殷地看向江随舟,眼睛里满是请求。
江随舟知道,如今这境况,他必然要去面对那洞房,伸头缩头都是一刀。不过既然娶来的那个姑娘并非自愿,还落了残疾,那么今日这洞房花烛,想必可以轻松糊弄过去。
至于其他
先等他过了今日这关,再慢慢摸清自己的身份处境,再作打算吧。
他淡淡嗯了一声,站起了身。
那太监眼前一亮,连忙伸手去扶他。
江随舟并不习惯这样让人伺候,但不知是不是错觉,他站起身时,只觉力气不足,疲乏得很,头还有点晕。
他只得让这太监扶着他。
走下地台,旁边就是一面落地的西洋镜,江随舟微微侧目,便透过镜面看到了自己。
居然和他自己长得一模一样,只是看着年轻了两三岁,瞧上去不过二十四五。
之前他的学生就夸他长得好看,又说他好看得像个反派。江随舟原本并不承认,但如今,看着镜子里的人,江随舟也觉得
确实不像好人。
他本就漂亮得冷冽,显得极为薄情。广袖长发之下,便愈发精致且高高在上。尤其那双眼睛,瞳孔生得有些高,淡淡看人一眼,就能让人心口冷透。
江随舟收回了目光,余光之中,他看见了自己左边接近眼尾处的上眼睑上,缀了一点朱红。
这颗痣是他原本没有的。
不过,不等他细看,这太监就扶着他走过了镜子,往门外去了。
有人候在外间,手中早备好了一件薄披风。见江随舟走近了,那人便熟练地将披风替他一裹。
江随舟不解,皱了皱眉。
他本就比周围人穿得都厚了,怎么又给他裹了一层?
旁边的太监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神情,忙好言道:夜里风大,王爷受不住,还是多穿一件吧。
王爷?
不等江随舟回过神来,他已经被带着走下了台阶,上了停在房前的步辇。
一出房门他便感觉到了,这风按说是暖的,吹在他身上却觉得凉。这与生病不同,更像是先天不足,免疫力过低。
结合起方才那太监喊的那声王爷,江随舟心下有点不妙。
景朝末年,能被叫作王爷的病秧子,只有一位。
就是那个被从史书上抹去名姓,只道先天不足、因病早亡的靖王殿下了。
步辇被抬起,江随舟觉得脑子里有点发晕。
若按着历史的进程,如今的他,最多也就三五年活头,就会病死。
即便不病死,北梁灭景,也断不会留下他这么一个前朝余孽。
江随舟目光放空,缓缓靠在了椅背上。
任谁突然知道自己已经没几年好活了,都不会太开心。
定了定心神,他侧过头,看向跟在步辇边的太监,决定再同他确认一下。
刚才听人叫他什么来着?
潜山。他唤道。
却不料,听他这么喊,旁边那太监竟诧异地抬起头来,愣愣地看向他。
江随舟心下一咯噔。
他知道,这反应,想必是自己叫错了。
古时伺候在贵人近前的,决计七窍玲珑,心思敏锐。自己一来,就犯了个这么大的错误,恐怕
不过,不等他担忧完,那个太监脸上便露出了受宠若惊、以至于手足无措的神色。
王爷,您请吩咐!他双眼放光,颇像只摇尾撒欢的狗。您您还是仍旧喊奴才大名孟潜山算了
江随舟:。
好吧,是他多虑了。靖王殿下的这位贴身随从,好像脑子并不太灵光。
他转开眼神,嗯了一声,气定神闲道:她抬来靖王府多久了?
孟潜山丝毫没听出他话里的试探,只当是王爷担心耽误了吉时,一股脑儿道:王爷放心,霍夫人也是刚到。您这会儿赶去,时辰正好。
江随舟见他没反驳那句靖王府,便确定了。
自己的确成了那位在史书上着墨不多的短命鬼。
但是
他皱了皱眉。
霍夫人?
这新进门的小妾,姓霍?
虽说他知道那野史不过无稽之谈,但他却还是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那个学生论文上的内容。
被打断双腿,又被靖王娶进府中,再加之姓霍
这新进门的小妾,怎么跟历史上的霍将军这么像?
不过,江随舟立马将这念头抹去了。
想什么呢,那野史的情节,电视剧都不敢这么演,一看就是编来哗众取宠的,必不可能为真。
江随舟确定了自己心中的猜测,便闭上了嘴。倒是旁边的孟潜山,喋喋不休同他说了一路。
江随舟渐渐看出,这脑子不大灵光的属下,想必平日里多受冷落。今天自己阴差阳错地对他和颜悦色了一下,他就开始撒欢了。
傻点也好。
听他一路絮叨,江随舟原本沉重的心情多少缓解了些,字里行间,也将王府局势摸了个大概。
来都来了,走一步看一步吧。他心下叹道。
步辇行了大约一刻钟,便停在了一处院落前。
院落门口悬着红灯笼,灯光之下,一地爆竹碎屑。
透过院门,依稀可见一顶轿子停在主屋门口。大门前候了不少下人,见到江随舟来了,纷纷跪下行礼。
江随舟不大习惯这种众人参拜的感觉,抬了抬手,让他们都起了身。
便有个喜婆模样的嬷嬷迎上来,笑着对江随舟道:王爷大喜。夫人已经候在房中,只等王爷去掀盖头了。
江随舟应了一声。
他知道景朝的风俗,纳妾的仪式比娶妻简单多了。一抬小轿从侧门抬进府中,丈夫自去掀了盖头,喝杯合卺酒,就算完了。
他点了点头,便径自越过众人,往正屋中走去。
他步伐平稳缓慢,行走时衣袂飘飞,瞧上去冷漠又镇定,颇有上位者风范。
但只有江随舟知道,自己这会儿心里有多慌。
毕竟,他稀里糊涂穿越到景朝来,成了个命不久矣的病秧子便罢了,此时还要到洞房中去,面对那个被靖王强娶回来的可怜姑娘。
那姑娘可怜,他也没好到哪儿去。
这么想着,他看似平稳,实则步伐沉重地踏上阶梯,推开了那扇大门。
门内,红帐翻飞,喜烛摇曳。两旁的侍女们喜笑颜开,纷纷行礼冲他道喜。
有人引着他步入了内间。
一片旖旎之中,他看到了端坐在堂中的那个人。
一身红衣,层层叠叠的,头上顶着一方绣着凤凰的盖头。他坐在轮椅上,坐得很端正,肩背挺直,像一柄折不断的长/枪。
对,是枪。
这人身形高大,肩膀宽阔,一双长腿在轮椅上几乎放不下了,分明就是个男人啊!
一个男人,一个嫁给了靖王的,残疾了的男人。
自己娶的这位霍夫人,不会是霍无咎吧!
江随舟停下了脚步。
他的目光落在那人放在膝头的双手上。
指骨分明,手背上经脉凸起,虽只静静搭在膝上,却像随时能扭断人的脖颈一般,尽显杀伐之气。
江随舟不知为何,脑中回忆起了他那个学生论文里的片段。
定北侯霍无咎被俘后,南景后主为了羞辱他,断了他的经脉、废了他的双腿,又将他嫁给断袖之名在外的靖王。他在靖王府忍辱负重三年,后想方设法逃回北梁,治愈双腿。
此后,为报当年之仇,他灭景之后,将靖王头颅亲手斩下,在城门上悬了三年。
这也是为什么,正史对靖王只字不提,连名字都抹去了。
江随舟的手有点抖。
如果是霍无咎如果真是霍无咎。
那三年之后,被霍无咎斩首的,就不是那个靖王,而是他江随舟了。
他紧紧盯着眼前一袭嫁衣的人,试图从他身上找到一点点痕迹,证明他不是个男人。
但是没有。
江随舟脑子有些空。
王爷王爷!
跟在后头的孟潜山见他停在原地,冷着张脸不知道在想什么,连忙小声提醒他。
江随舟侧过头。
就见孟潜山站在他身侧,小心翼翼地小声道:该掀盖头了。
对,掀盖头。
还没看到脸,谁能确定那就是霍无咎?
江随舟走上前去,一边在心里安慰自己,一边强作镇定地伸出手,揭开了那张轻飘飘的盖头。
红烛摇曳。
满目旖旎的红中,他对上了一双浓黑的、阴鸷冰冷的眼睛。
作者有话要说:
江随舟掀开了盖头。
霍无咎:嗨!老婆!(自信)
第3章
江随舟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半步,红盖头飘落在地。
他感觉到自己的心脏被惊得嘭嘭乱跳,连带着他耳中的血脉,都跟着突突地鼓动。
仅仅一个眼神罢了。
他眉形锋锐,眉毛生得又低,便显得眼神格外冷戾,带着几分不加掩饰的杀气和狠劲儿。
恍惚中,江随舟像是看见一只垂死的野兽,虽匍匐在他面前,却似要随时扑来,咬断他的咽喉,与他同归于尽一般。
空气中飘荡着一股混合着红烛甜香的血腥气息,还带着几分牢房中腐朽阴冷的味道。
这下,不必问,他就知道这个人是谁了。
可不就是那位被南景后主虐成残废、将会在三年之后砍下他的头颅、晾在城墙上风干的大梁战神吗。
江随舟抿了抿嘴唇,忽然很想给自己那位学生道个歉。
放他回去吧,求求了,他想走。
江随舟顿在原地,而旁边的孟潜山,已经快要急疯了。
王爷这是在做什么!掀了盖头,却将盖头扔掉,此时又一言不发,冷冰冰地瞪着人家。
孟潜山小心翼翼地看了霍无咎一眼。
他从前只听说定北侯独子是个举世难见的少年英雄,如今看来,真是如此。皇上将他捉回来后,下的可是宫中的地牢。向来关到那里头的人,没有活过三日,就会被活活折磨死的。
而这位霍夫人,可是在里头待了一个多月呢。
他的嘴唇这会儿泛着不正常的白,唇角还留着青紫的伤,挂着些干涸的血迹。别说,他长得可着实好看,五官深邃,一派张扬凌厉,看着便像个运筹帷幄的将军。即便带着伤,也不显狼狈,反而多出了几分颓废的脆弱感。
嫁衣之下,还能看到清晰的伤痕,在领口处露出冰山一角,在火红的衣袍上染出不大明显的暗红。
这下,即便孟潜山知道,胳膊肘要往自己主子这儿拐,也难免对这位霍夫人生出两分可怜。
他决定冒险打个圆场。
这么想着,孟潜山小心翼翼地躬身过去,替江随舟端来了合卺酒。
王爷。他在江随舟身侧躬身。
江随舟侧目,就见孟潜山手中捧着的托盘上,赫然放着两只盛着酒液的金杯。
他的确需要压压惊。
于是,他拿起其中的一杯来,一仰头,便将杯中的酒喝干净了。
孟潜山的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哎!王爷!合卺酒,那是合卺酒啊!
孟潜山惊慌地看向江随舟,又看了看霍无咎。
两人一个神情淡漠宛如雕塑,一个冰冷倨傲像个阎王,硬生生将他要到嘴边的话堵回了嗓子眼。
就在这时,他看到自己主子回过头来,将金杯放回了托盘里。
退下。他道。
孟潜山一愣:这,主子
就见他主子淡淡看了他一眼,跳动的烛光照在他眼角的小痣上。
都退下。
一杯酒下肚,江随舟总算是冷静了下来。
时至现在,他能全然确定,自己是穿进了那个学生论文中描述的野史里,成了那个娶到霍无咎的倒霉王爷。
确定了这一点,他反而平静了些。
总归自己穿成的这个人,无论如何都会早死。被霍无咎杀,对他来说反而是一件好事。
毕竟,疾病不可控制,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却是可以改变的。
霍无咎其人,在历史上怎么也算个光明正大的形象。天下是他打下来的,皇位却是他叔父去坐,他叔父死后,继承皇位的也是他叔父之子,而他却独自领兵回了阳关,终身镇守在那里。
想来怎么都是个讲义气的人,自己若不辱他,反敬他几分,三年之后,他想必不会杀自己。
只是
他看向霍无咎。
如今自己的身份,是南景的亲王,而面前的霍无咎于他来说,当是仇敌、叛党。
他若是一上来便刻意示好,那定然会引人猜疑,反而会适得其反。
所以
江随舟缓缓吸了一口气,冷冷开口。
浑身血味儿,闻得人恶心。他冷笑一声,道。
他自幼虽说家庭不大幸福,但家教却颇为严格,故而从小彬彬有礼,从没对人说出过这样的话。
因此,话一出口,多少有点生疏别扭,底气不足。
不过,幸好他嗓音冷淡,自有一股居高临下的傲慢,故而能勉强遮掩,聊以唬人。
霍无咎并没搭他的话茬。
他垂下眼,淡淡看了落在地上的红盖头一眼。
冷淡极了,带着与生俱来的倨傲。分明是一副听凭处置的模样,却又气势凛然,让人半点都不敢上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