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光亮即将笼罩到轮椅的边缘时,敲门声响起了。
霍无咎看向门的方向,目光不着痕迹地沉了下去。
他知道,他如果想要得到什么答案,现在,就是个不错的机会。
江随舟自是不知,孟潜山背着他偷偷起了什么龌龊心思。他闭上了眼,没什么睡意,就一心琢磨起了一会儿的大朝会。
大朝会上,不光百官朝觐,还要当朝议事。不过但看史书所记载的南景后主的业务水平,大概就能猜到,他的朝堂上怕是议不了什么正事。
而江随舟所担心的,是自己的身份。
毕竟,他如今所成为的靖王,文献记载少得可怜,甚至总共都没几句话。
后主唯一活下来的弟弟,英年早逝的病秧子。如今,还能再加一条,是个断袖。
几乎是一片空白。所以,他连自己如今官居何位都不知道,更不知道原主认识什么人,又都是怎样的交情,该如何应对。
更值得担忧的是,他昨天才把那个名震天下的霍将军娶回家,想必今天,定会成为众矢之的。
事实证明,他的担心准确极了。
不知道官位尚有法可解,毕竟他一换上官袍,江随舟就知道官居几品;再等孟潜山替他拿来牙笏,他就知道自己一会儿上朝,应该站在什么地方了。
他所学的专业过于对口,让他在穿越这件事上,多少占点便宜。
但是,他所学的专业没法告诉他,如何面对文武百官那各式各样的异样目光。
从他下了轿,入了开阳门,周遭的官员多起来开始,各色的打量就没断过。一两人瞧他也便罢了,但几乎人人都要看他几眼,江随舟便难免有些如芒在背。
那些目光,有幸灾乐祸的,有憎恶嫌弃的,还有痛心疾首、欲言又止的。
甚至有个胆大的官员,还走到了江随舟的身边来,拿肩膀碰了碰他,笑着道:靖王殿下昨夜累坏了吧?艳福不浅,真是艳福不浅呐!
看他官服,从三品,不是什么大官。
自己虽说官职也不高,只是在礼部领个闲差,但怎么也是一品亲王,敢这么同自己阴阳怪气,想必背后肯定有人撑腰。
那个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历史书上耳熟能详的大奸臣庞绍,不就在本朝么。
江随舟淡淡看了他一眼,没有搭茬。
他那冰冷倨傲的眼神向来震慑力极强,此时又带了两分警告,便立时教那官员吓得一愣,脸上那几分幸灾乐祸且狎昵猥琐的笑容,也尴尬地收了起来。
江随舟不再看他,加快了脚步,从他身边走开了。
他这模样,多少震慑住了一些人,教他后半段入朝的路,走得顺畅了不少。
也让他空出精力来,看到了些旁的东西。
景朝南逃之前,国都在邺城。三年前,霍无咎率梁军打进国都,上一任皇帝景灵帝带着家眷百官匆匆南逃,病死在了半路上。如今的后主江舜恒匆匆逃到余杭,改名为临安,这儿才成了新的国都。
如今,这里建都不过三年,皇宫就已经匆匆盖起来了。
这皇宫建得粗糙,规划得也混乱,一看便是匆忙赶工的成果。史书记载,后主逃到临安后,硬说没有皇宫不做皇上,才逼得南景在半年之内,急匆匆地盖起了皇城。
虽则粗糙,花费却是不小。一路看来,整片皇城金碧辉煌,极尽奢靡,一看就是花了大笔金银。
江随舟不由得在心下感叹。
史书上对南景后主荒唐作为的记载,倒是一点都不偏颇。
待他一路行上广元殿前长长的汉白玉石阶,便见里头已经站了不少朝臣。因着他们在学校中研究史料,都是事无巨细的,所以江随舟也没太费劲地寻到自己的位置,在那儿站定了。
站在他斜前方的,是个瞧上去五六十岁的老臣,看那朝服,正二品,比江随舟高了整整一品。
见着江随舟来,那老臣回过头,冲他点了点头,权当打招呼。
靖王殿下今日来得早。他淡笑道。
随着他转身的动作,江随舟看到了他牙笏上的字迹。
礼部尚书,季攸,是江随舟的顶头上司。
他的神情疏离而友好,看起来应是与靖王关系不亲厚。江随舟闻言,也冲他点了点头,道了声早。
季攸看了看旁侧,周遭清静,没什么人,便低声开口道:殿下受些委屈,忍忍也便过去了。
说完,他冲江随舟善意地点了点头,便要转回身去。
江随舟不大懂他话里的意思,闻言便跟着应声,结束了同他的谈话。
不过很快,他就明白了季攸的意思。
时辰到,大好的朝阳跃上灿金的琉璃屋顶,正阳殿外响起了鼓声,紧跟着,便是太监的唱喝声。
历史上大名鼎鼎的昏君,南景后主、景幽帝江舜恒来了。
上数几千年的历史,能被后人封号为幽的可不多。毕竟为帝者,大多有功有过,能昏到让后人指着鼻子拿谥号来骂的,终归是少数。
江舜恒和他那个谥号为灵的爹,就占了两个。
江随舟跟着文武百官一同行了礼,便抬头往龙椅上看去。
只见坐在龙椅当中的,是个瞧上去三十来岁的、浮肿的胖子。他身上裹着十二章纹的玄色龙袍,坐得很歪,头顶的垂毓晃来晃去,叮当作响。
不等江随舟细看,他便和后主对上了目光。
那胖子一双小眼睛,在朝臣里逡巡了一圈,接着便精确地找到了江随舟,顿时,露出了不怀好意、却极为喜悦的光芒。
江随舟心里一咯噔。
果然,下一刻,景后主开口了。
五弟,朕赐给你那美妾,昨夜可有好好享用啊?
他问得抑扬顿挫,阴阳怪气,半个朝堂的大臣都跟着笑起来。原本一派庄严肃穆的朝堂,气氛顿时变得荒唐起来。
江随舟咬了咬牙。
五日一次的大朝会不拿来议事,被祸害成这般模样,不怪史书骂你昏君,不怪你们景朝亡国。
不过,从这句话里,江随舟多少品出了些不一样的意味。
景后主不怀好意而来,朝臣们要么跟着起哄,要么脸色难看一言不发,一看便知,原主在朝中并不讨喜,景后主赐妾这事儿,也是一箭双雕,一下羞辱了俩。
那么,他自然也不能表现出高兴了。
这般想着,江随舟咬牙,露出了两分屈辱神色,像是不愿提及昨日之事一般:臣弟当多谢皇兄赏赐。
景后主哈哈大笑。
不谢,不谢!哎,朕听说,你昨儿个,一夜没从他房里出来?他道。
江随舟:。
这昏君还没完了。
不出他所料,他府上确实有后主的眼线。并且,后主还丝毫不加掩饰,堂而皇之地说了出来。
想必,不是他正大光明,而是这昏君实在没脑子。
江随舟腹诽着,面上配合着他的话,露出几分尴尬的神色。
后主看他这番模样,果真更来劲了。
一早儿起来,还传府医了?五弟啊,还是要注意身体。你这娘胎里带出的毛病,哪儿经得起这折腾啊?
说着,他还冲着官员中最前排的某个招呼:舅父,你可瞧见了?我五弟那脸色,可是煞白,朕隔着老远都看见他的黑眼圈了!昨天晚上,肯定没少折腾,哈哈哈哈!
听这称呼,他招呼的那个大臣,肯定就是庞绍了。
那庞绍是庞太后的兄长,官拜大司徒。史书上记载,他在前朝尚且收敛,待将江舜恒拱上皇位后,便原形毕露,只顾着圈钱夺权,对于江舜恒,便是一位的纵容讨好。
因此,景后主也极喜欢这个舅父。
果真,听得景后主这话,官员的前排传来几声低沉的淡笑几声,不置可否,分毫没有约束劝谏的意思。
江随舟甚至从他的笑声里听出了几分愉悦。
他渐渐清楚了。
原来,不光他家里有个早晚要杀他的祖宗,在朝堂之上,他的境遇也十分差劲。
江随舟心下有多苦,他已经不想再赘述了。
他便站在那儿,淡淡听着后主肆意嘲笑挖苦,时不时应一声。后主越说越兴奋,一看便知,他费尽了他那点少得可怜的脑子,想出的这门绝妙的亲事,等的就是这一天呢。
江随舟懒得反驳,任由他闹。
就在这时,官员的前排传来了几声微弱的、清嗓子的声音。后主顿了顿,立马往那个方向看去。
接着,他便立刻露出了意会的神情,大笑了几声。
五弟,朕昨日就想好了。他说。
江随舟抬起头,就见后主眯着那双小眼睛,笑得不怀好意地看着他。
你府上那位霍夫人的爹,当年不是咱们大景的定北侯吗?如今兜兜转转,又成了一家人,咱们大景,也算是霍夫人的娘家了。他说。
既然如此,三日回门的规矩可不能废。朕做个主,三天之后,你带着霍夫人来宫里回个门,如何?
作者有话要说:
后主算是对历史上亡国之君的叫法,因为是从江老师的视角来写的,所以文中大部分时间就这么喊他啦!
类似于叫李煜为南唐后主,不过我们景后主跟他不一样,不会写诗,只是一个讨讨厌厌没有脑袋的大昏君!
第6章
回门?
霍无咎灭了后主的国,后主杀了霍无咎的爹。都到了这般地步,还能说出这儿是霍无咎娘家这种话呢?
嘴上说着什么回门,但是那不加掩饰的语气,分明就是想找个借口,再把霍无咎弄来奚落羞辱一番。
隔着千年的史书,江随舟对这昏君也算多少有点了解。
他,要多蠢有多蠢,这个让霍无咎回门的损招,肯定不是他能想得出来的。
江随舟看到他和庞绍的眼神交流了。
十有八九,是庞绍和后主沆瀣一气。后主想拿霍无咎出气,庞绍要讨他的高兴,于是,庞绍就替他想出了这么个主意。
他们二人一拍即合,求仁得仁,各自欢心了,到头来苦的可是他江随舟。
休管要侮辱霍无咎的是谁,在霍无咎那儿,他江随舟都是跟他们蛇鼠一窝的。后主欺负完了人心里爽了,这账,记在的可是江随舟的头上。
他江舜恒不想要命,大可以去作,但不能拿他江随舟的脑袋做筹码。
江随舟咬牙。
他必须得替霍无咎拒绝,且要拿出个合理的理由来。
他顿了顿,精致得近乎秾艳的面上露出了两分反感和为难。
皇兄,这便不必了吧。他垂下眼,纤长的睫毛挡住了他眼中的情绪,恰到好处地摆出了一副拒绝的姿态。一个残废,难登大雅之堂,凭白惹皇兄厌恶。
他语气很慢,嫌恶之情溢于言表。
话说得漂亮,似乎句句为后主考虑,但周围人一听便知,是他自己嫌丢人,说几句漂亮话。
自然了,他怎么说也是一国亲王,跟个战俘一同入宫回门,想来也过于滑稽,太丢人了。
不少朝臣面上露出了几分幸灾乐祸的神情。
而后主听到这话,更精神了。
怎么,不愿意带出来?五弟,昨夜才跟人家洞房花烛,怎的今日就这般无情?
江随舟听着他那怪里怪气的口气,难免心生反感,却不得不接着演下去。
他顿了顿,似乎因着和对方有过肌肤之亲而难堪至极,片刻后才压低了声音道:皇兄,这不一样。
后主哈哈大笑起来,整个朝堂上弥漫着一股欢快的气氛。
庞绍又清咳了两声。
后主看向他,便见庞绍在下头冲他眨眼睛。
后主意会。
早在上朝之前,他舅父就告诉过他,虽说提议让霍无咎回门,可狠狠羞辱江随舟一顿,但是,这说说也便罢了,更重要的,是要拿这件事做筹码,换取江随舟手里的好东西。
虽然他对江随舟手里有什么好东西并不感兴趣,但是,能从他手里夺走些什么,终归是件快乐的事。
即便如今,他已经不再是那个被父皇忽视、只能看着父皇如何宠爱江随舟的可怜嫡皇子,即便如今,他已经是皇上了。
但他的爱好,依然没有变过。
后主清了清嗓子,换了个更为舒适的坐姿,一抬腿,踩在了龙椅地坐垫上。
也罢,既然五弟不情愿,非要金屋藏娇,朕也不会强迫你。他拉长了音调,笑着道。不过呢,五弟既要把佳人藏起来,总归要拿什么来换,你说对吧?
江随舟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
果然,他猜得没错,后主这损招儿,是庞绍提出的。他既哄了后主开心,自然不会不拿报酬。若这报酬,后主没想着给,那庞绍定然是要自己来拿。
只是自己如今看来,不过是个领个闲差的闲散王爷,有什么值得他们图谋的?
江随舟顿了顿,试探道:皇兄请说。
后主清了清嗓子。
朕思来想去,宫中要盖宗祠,还是应该工部去做,不应该交给礼部。正好,鸾昭仪这几日还求着朕,想要她父亲来替你分忧。五弟,无论如何也不能让美人伤心,你说对吗?
江随舟眉峰跳了跳。
原是如此。
南景到了景幽帝这一朝,因着庞绍掌权,朝廷的腐败已经达到了一个巅峰。自古官员贪腐,最容易动手脚的便是兴土木。而在这里面,油水最大的,肯定是兴建宫室了。
也正因为如此,后主闹着要建新的皇宫,庞绍便由着他建。反正皇宫盖起来,银子便会从国库流到他庞绍的口袋里了。
如今看来,定是皇宫的修葺还没有完全完成,所以庞绍才会虎视眈眈地盯着这个美差。可是江随舟不大明白,这么一块显而易见的肥肉,是怎么落在他的手里的。
他一时没有言语,目光不着痕迹地在朝堂里逡巡了一圈。
有好整以暇看戏的,还有冷着脸不言语的。甚至还有几个官员,神色紧张,直往他这里瞟。
暗潮汹涌之下,泾渭分明,俨然似在暗中存有两个派系。
江随舟心里忽然升起了一个不妙的猜测。
看这情势似乎自己在朝中也暗藏些许势力,这差事,就是那些人想方设法塞进他手中的。
庞绍操纵后主说出这些话,想来,也是在同他博弈争抢。
这样的话,情况就复杂很多。此时他退后一步,伤及的,便不只是他自己的利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