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说无凭,他自然不会相信。
但是他也知道,如今他的身份,是三人之间不言自明的事。他做出了警告,对方也表明了忠心,此时再作任何逼迫,都没有用了。
他需要事实来证明,徐渡所说的忠心是真是假。在这之前,他要做的,是想办法去找到能够制约对方、使他们不背叛自己的砝码。
江随舟重新拿起筷子,像是方才的对峙并没有发生过一般,平静地同他们谈起了自己昨日收到的那封信。
徐渡和顾长筠也如同无事发生一般,同他细细商讨起那封信的内容来。
与他们上次会面一样,这两人的思维有条有理,头头是道,并且颇有一番见解,提出对策时,通常一针见血,与江随舟根据史料做出的分析不谋而合。
就仿佛他真的就是原主,尽心竭力,没有半点保留。
江随舟分辨不清,他们是在刻意伪装,还是真的不在意面前的人究竟是不是原本的靖王。但无论原因是什么,他们提出的分析却是可取的,江随舟斟酌过后,将自认有用的部分记了下来。
于是等用完了膳,这几日发生的大小事务商议完毕,江随舟便起身离开了。
虽说在这里过一夜,也没什么大不了,但他如今怎么说也是个掉了马甲的人,再在原主属下这儿过夜,他光想想就觉得是一件很煎熬的事。
那二人纷纷跟着他起身,行礼送他离开了。
一直到随从的下人们簇拥着江随舟出了院子院子,二人才重新在桌边坐了下来。
顾长筠轻轻笑出了声。
被他发现了。他说。
徐渡不赞同地看了他一眼:早同你说过,不要捉弄他。
顾长筠不以为意地一挑眉。
只是没想到,他能这么敏锐。他说。不过你看,他不是也没有生气?
徐渡瞥他一眼。
未见得。他说。
顾长筠笑了几声。
管他呢。他说。我只是想看看,这位聪明心软的新主子,接下来会做什么。
江随舟回到安隐堂,却没有回卧房,而是趁着天色尚早,到书房去了一趟。
原主在书房里存下的,除了信件之外,还有许多其他可查的信息,但因着放得极度隐蔽,且数量很大,所以江随舟到现在也没有将原主书房中的信息彻查一遍。
而今,他心里有个猜测,想要试着从书房中所存的信息里找出些什么。
这一找,就是两个时辰,一直到了即将三更天时。
他翻到了一本原主放在书桌深处的账本。
那账本原没什么特殊的,但江随舟发现,这账上的支出数额很大,且每次出账都是当月的十五日,而这些银两,竟是原主亲自交到徐渡的手里。
除此之外,账上还有一笔开支,每月虽有轻微的浮动,但数额却很小。
按说,这么少的一笔钱,不至于原主拿来记账。既然记录在册,那么这些钱的用途,一定非常重要。
每月出账的日期,也是十五号。
江随舟心下有了打算。
他思量了许久,直到孟潜山前来敲门,提醒他夜深了,明日还要去大朝会,他才将账本妥当地收起来,回了自己的卧房。
此时夜已经深了下去,下人们大多早早歇下了,只剩下了几个轮值守夜的。
孟潜山替他推开了房门,江随舟方踏进去,就见霍无咎正坐在灯下看书。
他皱着眉,单手支在额侧,有一下没一下地点,似乎是对书上的内容不大理解,显得有点烦躁。
听见门口的响动,霍无咎抬眼,就见江随舟一边脱披风,一边往房中走。
他目光微不可闻地一顿,停在了江随舟身上。
怎么回来了?
江随舟将披风放在孟潜山的手里,一转头,就见霍无咎坐在那儿,单手拿着书,像没看见他似的。
江随舟心下竟有点莫名的放松。
他在礼部即便再当咸鱼,也要防备着各个同僚,时刻摆出一副靖王该有的模样;待他回到府上,光那两个目光如电的僚属,就够他应付的了。
反而这个霍无咎,成天对自己爱答不理的,极少开口跟他说话,甚至连眼神也欠奉,反而让他觉得放松。
这种氛围之下,江随舟甚至隐约生出了几分回到家中的轻快感。
这么想着,江随舟有些自嘲地轻叹了口气。
他是得过得多苦,才会觉得霍无咎面目可爱啊?
听他叹气,孟潜山只当他是累了,连忙扶住他,引着他到后间洗漱去了。
待两人的身影消失在了屏风后,目光一直落在书册上的霍无咎缓缓抬眼,看向他的背影。
有些难办。
原本今天上午,他听孟潜山说什么他去顾夫人那儿都是为了您,还觉得这太监有病,但如今看夜色这般深,靖王还要赶回来,霍无咎便也觉得不大对劲了。
这人一厢情愿地心悦自己便罢了,如今竟连自己原本的妾室都不宠幸了,眼巴巴地要跑回来睡坐榻
霍无咎皱眉,手指在轮椅上缓缓点了点。
莫非真是因为自己?
他向来不喜欢亏欠别人,无论物质上还是感情上。因此,他尤其讨厌他人一厢情愿地给他些他不需要的东西,他也从来不会领情。
比如靖王这般。
霍无咎收回了目光,重新垂下眼,看回手里的那本书。
这书是个景朝大儒写的,满篇仁义道德,讲话也罗里吧嗦。霍无咎原本看这书,心里就够烦的了,靖王又突然回来,怎么说也该让他心情更差才对。
但再看这书时,霍无咎的眉头,却莫名有些皱不起来了。
似乎这陈腐愚昧的大儒,也忽然变得没那么面目可憎了一般。
第20章
次日又是大朝会。
江随舟一想到后主那副尊荣,心里多少有点抵触,一早匆匆用了膳,便出门了。
却没想到,刚进正阳门,他便迎面撞上了一个人。
巧啊,靖王殿下。那人原想摆出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模样,但因着长得太丑,便显得很凶恶,压根藏不住他眼中的反感和恶意。
江随舟飞快地打量了他一通。
穿着四品武官的官服,瞧上去三四十岁的模样,人生得高大,且长得尤其黑,顶着一副络腮胡,瞪着一双圆眼,颇似钟馗。
江随舟飞快瞄了一眼他的牙笏。
兵部职方司,纪泓承。
啊,居然是他。
江随舟心下一片了然。
面前这位纪大人,可是丑得史书中都记了一笔的。景史中写到他时,居然直言其人貌丑,如今看来倒是没有夸大其词。
古时科考,也是要看一看考生相貌的。这位大人若是要科举入仕,自然一辈子都考不上。他能做这官,全仰仗着他行伍出身,得南景名将娄钺的提拔。
江随舟飞快地在心中过了一遍此人的生平。
他的上司娄钺,是霍无咎父亲的旧友。北梁起兵时,灵帝与后主忌惮他,甚至没敢让他和梁军交手。由此可见,娄钺和霍无咎之父交情之深,想必这纪泓承冲着他横眉竖目,八成也是因为霍无咎。
故而,江随舟冷冷瞥他一眼,没有说话,便要绕开他走过去。
就见纪泓承跟了上来。
某素日听闻王爷品性端方,而今一看,确实如此。纪泓承道。
江随舟头也没回。
就听纪泓承接着说:毕竟,在后宅冲着残弱之人耍威风,才显君子本色,对吗?
他语气中隐含着怒气,一听就知是忍了许久。想来从上次大朝会起,这人就对他心存记恨,今天是专门在这儿蹲他说难听话的。
此人在行伍之中颇为勇猛,但有勇无谋,如今看来,确是如此。
幸而自己不是原主,不敢对霍无咎做什么。若是听到他这番话的人是原主,想来霍无咎在靖王府中的处境只会更加艰难。
江随舟回过头,淡淡看他一眼。
就见纪泓承一双铜铃大眼瞪着他,似乎在等着江随舟回嘴,要和他狠狠吵一架。
江随舟淡淡一笑。
劳纪大人费心。他道。本王的后宅,自然由本王处置,要杀要剐还是要糟蹋,都与您无关您说对吗?
眼看着纪泓承气得面色通红,站在原地发不出声来,江随舟心情大好,转身走远了。
他心知纪泓承一片好心,是在担忧霍无咎,但他也不介意气他一通,给他涨涨教训,让他下次别干这种帮倒忙的事。
一路便到了广元殿。
到了时辰,鼓声起,太监的唱喝声接着响起。
门外一片庄严肃穆,殿中大臣们乌泱泱的,堂上却安安静静,半天都不见人。
后主没来。
江随舟不由得四下打量了一番,却见周遭的大臣们一派习以为常的模样,皆静静站着等候。
江随舟便也跟着等。
这一等,便竟等了小半个时辰,一直等到日头高悬,江随舟站得眼前有点花,后主才慢悠悠地来了。
诸位爱卿来得这么早啊?江舜恒往龙椅上一歪,一边打哈欠,一边懒洋洋地道。
江随舟瞟了一眼,便见他眼眶乌黑,面色发青,一副没什么精神头的模样,一看便是纵、欲过度。
朝臣们皆不敢言语。
就见江舜恒接着道:今日可有何要事吗,舅父?
竟是直接去问庞绍了。
就听前排的庞绍淡笑一声,便开口上奏起来。朝中大小事务,他竟已经做好了决断,每说一样,后主便只管点头,再让人按照庞绍的安排去办。
甚至一些要户部拨款的事宜,江舜恒连要花多少银子都不细问,只管让户部尚书拨钱。
江随舟听得直皱眉,一边将大致事宜记下来,一边感叹南景灭国灭得真不冤枉。
待到庞绍上奏完毕,便只有稀稀落落几个朝臣有本要奏,后主匆匆听完,便去问庞绍该怎么办。到头来,这些大臣所奏事宜,还是按着庞绍的想法处理了。
到了这会儿,后主似是才终于睡醒,在龙椅上坐直了些。
朕前两日听闻,五弟将霍将军搬到你的院子里去了?见没人再上奏,后主往龙椅上一歪,慢悠悠地问道。
又来了。
江随舟自朝臣之中出列,拿出了自己准备好的说辞。
实是此人在臣弟后宅中并不安分,动手伤到臣弟其余妾室。臣弟思量再三,还是决定将他放在身边看管。他说。
后主撑着龙椅,往前倾身道:但朕还听说,从进了你院子起,那霍将军就没出过你的卧房?
江随舟抬眼,就见后主那双小眼闪闪放光,似乎写满了禁脔二字。
江随舟有些无语,还是配合着低下了头,有些尴尬地将拳抵在嘴前,清了清嗓子。
只当默认了后主这番猜测。
一时间,后主笑得高兴极了。
看来,朕这鸳鸯谱还点对了?他道。五弟对霍将军满意得很嘛!
江随舟忍着恶心,顺着他的话茬匆匆解释道:却也并非如此其人野性难驯,臣弟不过用些手段而已,还请皇兄莫要再提。
后主从他话里听出了滋味,高兴得哈哈大笑。
好,好,五弟房里的事,朕就不再提了。他说。
不过,再过半月,可就要到朕的生辰宴了。五弟,你府上没王妃,就让那位霍夫人一同来赴宴吧?
江随舟咬牙。
又来。
上次让霍无咎进宫回门,他替霍无咎挡了下来,没想到后主还不死心,似乎非要把霍无咎弄进宫一次才罢休。
江随舟忙想对策,沉吟片刻,一时间没有答复。
后主见他面露难色,只当他又是嫌丢人了,顿时更加来劲,笑眯眯道:五弟,朕虽说把人嫁给你了,你也不该这样金屋藏娇啊?届时人人都携家眷来,你孤身一人,像什么样子?
江随舟还未开口,就见后主笑嘻嘻问道:舅父,你说是也不是?
就听庞绍附和道:陛下所言极是。臣听闻,靖王殿下其余两个妾室,一个青楼出身,一个乃一介平民,皆上不得台面,怎能带到陛下面前?
二人一唱一和,后主笑得愈发开心。
江随舟抿紧了嘴唇。
他自知这一遭,是躲不过去了。
他顿了顿,低声道:臣弟遵旨。
便听后主笑着说:这才对嘛唉,五弟啊,也不知道男子究竟妙在何处,让你这般流连呐!
他不过感慨一句,并没想等来江随舟的答复。
但江随舟此时憋了点儿气,听他这样感叹,抬眼看向他,轻飘飘道:个中奥妙,皇兄一试便知。
听他这话,后主下意识地看向他,目光扫过一朝堂的男人。
都是些中年人和老头子,面上全是褶子。其中还有几个长得特别丑的,例如纪泓承那个大个子,又黑又高,在人群里颇为显眼,远远看去,丑得像个鬼。
江舜恒一时语塞,觉得胃里有点翻江倒海。
自从后主登基开始,他一年一度的生辰,就成了景朝一年之中最为要紧的宴会。不仅宴会要举办的奢靡热闹,宴前的各项仪式也要办出最大的排场,故而提前半个月,礼部便忙了起来。
江随舟下朝之后,便赶去了礼部,一直到夜色降临,都没有回来。
灯火摇曳,霍无咎面前的桌上摆上了一封邀请函。
是朝中一个名叫陈悌的官员送来的。霍无咎对这人没什么印象,想必年纪轻,官位也并不高。
这封邀请函,是陈悌以他夫人的名义,请霍无咎一月之后去他府上参加他夫人举办的赏花宴。
那信笺上的字迹是娟秀的簪花小楷,上头还浮着一层幽香,分明是女眷们用以应酬社交的。
不必想,霍无咎就知道,这人是为了讨好他人,特地将他弄去羞辱。
而这些人,向来擅长将这种丑恶的心思包装得富丽堂皇他们装作不知道霍无咎原本是什么身份、又是个什么人,而只将他当成靖王府上一位受宠的夫人,写了封推心置腹的信,像是真的想请他一同赏花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