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日里,为了讨好皇后和太子,暗地里一些见不得光的事情做过不少,但究竟是没做过这般蠢的。
拿太子的性命作筏子,去构陷一个圣上厌恶至极的皇子,这简直是舍本逐末,蠢到家了。
他生怕皇后与太子把这桩事也算到他的头上,忙扭头呵斥那马奴:“天家皇嗣,岂是你区区贱奴可以攀咬?陛下让你拿出实证,实证何在?”
那马奴明显是拿不出什么实证的,面色如死,只砰砰叩首道:“此事是奴才亲眼所见!绝无半点虚言!”
他涕泗交加地急急说了下去:“昨日里,奴才放马途径长亭宫门外,殿门处有几丛杂草生得分外茂盛,将御马霜行引了过去,啃了几口。奴才那时候想拦,可平素里性子最是温和的霜行却和着了魔一般,牵都牵不住。霜行是御马,明日又是宫中的走马盛会,奴才不敢用力勒它,只好眼睁睁地看着它将那草吃了一肚。”
棠音听得,一双纤细的眉都紧紧蹙到了一处。
她看到的时候,君子兰分明已经开花了。那样鲜明美丽的橘红色花朵,无论是谁见了,都不会将其当做是杂草。
且马奴们养马为生,制服马匹的方法有千百种,若真心想将霜行带离,又如何会寻不着办法,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将君子兰糟蹋完了才走。
分明就是故意的。
可如今的场景,却已没有了她开口的余地。
那马奴继续说了下去,语声发颤:“之后奴才带霜行回了东宫,夜里便听马厩的方向传来异动,过去一看,却是霜行正躁动不安,只是天明之前,却又平复下来。奴才这才将霜行牵到了走马会上……谁知道,谁知道殿下一上马就出了这事!”
他说着一咬牙,再顾不得什么,伸手一指李容徽,高声道:“一定是他,一定是七皇子!是他在那丛草里下了毒,霜行才会发疯!”
他虽没有实证,但说得倒是一副确有其事的模样。众人们看向李容徽的目光,愈带了几分惊疑不定。
日头不知何时已升了起来。冬日里的日光并不炽烈,落在李容徽玄色的大氅上,只余下淡淡一线金芒,照他面色苍白如霜,照他纤长如鸦羽般的睫在冻风中轻轻一颤,透着令人怜惜的哀颓之感:“种在长亭宫门外的,是君子兰而非杂草,全株无毒,更不会致使马匹发疯。更何况,太子殿下是我所敬畏的长兄,我从未想过要谋害于他。”
这句辩解,属实有些苍白无力了。
太子眼底微寒,但见他如此示弱,过于咄咄逼人,反倒会令人觉得他不顾手足情谊,落了下乘。
他略一思量,本就清隽的面孔上愈发生出宽和神色来,他对帝后微微躬身一礼,声音温润不显迫人,也如皇后一般,句句皆在理上:“父皇,母后,儿臣也不信七皇弟会是那等心性狠戾,屠戮手足之人。万不可听这马奴一面之词,便贸然定罪。”
他说着,移过了视线,落在徐闻身上,郑重道:“还请大理寺卿当众严查此事,还皇弟一个清白。”
徐闻一听,知道是自己表忠心的机会来了,忙跪倒在地,一脸肃重道:“臣这便亲自去长亭宫搜宫寻证,定当将幕后真凶,缉拿归案!”
他话音刚落,却见李行衍看向他的眸光微深,一双修长的手指,不轻不重地搭在那块象征着太子身份的玉牌上,指尖轻轻于上端浮雕的紫荆花上叩了两叩。
旋即,他阖下眼去,像是替被冤枉的皇弟即将昭雪而安心似地,轻声叹道:“如此甚好。”
*
徐闻带着几名属下赶至长亭宫畔的时候,心中犹自砰砰跳个不停。
他常年暗中受命于皇后太子,自然也懂得其中一些关窍。若是事发突然,且在众目睽睽之下,不能放在明面上开口的事,这两位贵人,总会慈悲地给他一些暗示。
例如刚才太子轻叩紫荆花的手指。
那个意思是……斩草除根。
他背后陡然起了一层寒粟,忙低下头去,掩饰似地看了眼长亭宫外被糟蹋了一地的君子兰,提高了嗓音对属下吩咐道:“本官先看看这花有何异常。你们几人过去搜宫。搜仔细些!但凡有丁点不妥的东西,都给我翻出来,带到御前给圣上定夺!”
“是!”几名从人应和一声,四散而去。
徐闻待人走远了,这才鬼祟地自袖袋里翻找了一阵。没找到什么能令马匹发疯的药物,索性就拿了一瓶鹤顶红,取出指甲盖大小的一点,混在一整瓶的金疮药里,搅散了,又小心地掘开泥土,密密洒在花的根系。
这两种药粉搅在一处,红中泛着一点棕褐,正好与土壤的颜色一致,混在其中,可谓是天衣无缝。
他稳下心绪,装作是仔细端倪了一番,迟迟不动手将花自地里拔起。
直至须臾后,脚步声纷杂而起,去里头搜宫的宫人们陆续回来,他这才当着众人的面,以随身携带的匕首将花带土铲起,小心地放进一旁干净的布袋中:“本官看了半晌,倒是看不出什么异常。只是此乃证物中至关重要的一件,还是带去御前让圣上定夺为上。”
他说着转过头去,对方才去搜宫的一干人等皱眉道:“可搜出什么来了?”
属下们忙将搜出来的东西递了过去。徐闻扫了一眼,点头道:“都带上,呈给陛下。”
“是。”众人齐应了一声,急急往原路复返。
待回到秋猎场的时候,不过刚过去一盏茶光景。
李容徽仍旧静立在场中,待几人匆匆而来,徐闻快跑着经过他身畔的时候,方轻声开了口:“徐大人可查出什么来了?”
他的语声轻而无害,似一支白羽轻拂而过,却无端令人四肢百骸里都生起了寒意。
徐闻暗自打了个寒颤,愈发将那祸星降世的传言信了几分,忙走到离他稍远的地方跪下,双手将方才长亭宫里搜到的东西奉上。
第一件,是一柄开了刃的匕首,通体乌黑,即便在日色下,也没有半分寒光透出。全然不似勋贵子弟们惯常用来装饰的,镶满了宝石与珍珠的文剑。
怎么看,都是一件凶物。
成帝的脸色愈发阴沉了几分,还是皇后轻声开了口:“容徽,这柄匕首,可是你的?”
李容徽抬目看了一眼,旋即轻声应道:“是儿臣贴身之物。”
群臣哗然。
棠音一张瓷白的小脸更是苍白,在日色下,近乎是通透一般,贝齿也不自觉地咬上了唇瓣。眼见着,珊瑚色的唇瓣上就要被咬出白印,她却猝不及防地对上一双浅棕色的眼睛。
李容徽移过视线深深望了她一眼,那双色浅如琉璃的眸子里凝定柔和,带着一缕不易察觉的温柔,似在让她放心。
棠音还未来得及看清他眸底的神色,李容徽已怕被人察觉一般,轻轻转开了视线。
“前日里,儿臣曾遇刺客,险些丢了性命。之后便准备了这柄匕首,用来防身。”他顿了一顿,又道:“今日是被召来面见父皇,不得身怀利器,便将这柄匕首留在了长亭宫。”
十数日前,李容徽遇刺的事情,在场众人或多或少皆有耳闻。只是因他不得圣心,一直无人过问罢了。今日旧事重提……
众人将目光移到皇帝面上,皆有些好奇他是否会为这个自己厌恶的皇子彻查此事。
却只见成帝有些厌烦地挥了挥手,示意大理寺拿出下一件证物,似乎是对他的死活毫不上心。
如此凉薄,着实令人心寒。
李容徽的面上却并无怨怼之色,只轻轻垂下眼,恭顺地尽好为人子的本分。
群臣虽无声,但眼前的场景,却是如一阵微风一般,拂过人心。力道虽柔和,却隐约令他们心中根深蒂固的偏见动摇了一瞬。
眼前的少年,知礼,内敛,隐忍,与传闻中的阴鸷狠戾,性子凶戾无常的七皇子,似有天壤之别。
徐闻见势不对,立时拿出了第二件东西。
是一只圆眼短尾的小布兔,圆滚滚的兔身上,还以金红丝线绣着‘平安’二字。
徐闻自觉扳回一城,得意道:“这东西可不是宫中的物件。看模样像是民间私制。可若是微臣没记错的话,七皇子应当从未出过宫。”
“那敢问殿下,这只布兔从何而来?”
他自以为聪明绝顶,却不知道,他这句话一出口,场中最位高权重的一群人里,已有数人脸色一黑。
其中脸色最难看的,还是得属太子。
他自左和处得到消息,清清楚楚地知道,沈棠音入宫来,去得最频繁的是长亭宫,见得最多的人,也是李容徽。
且沈棠音生肖属兔,这一只绣着平安的小布兔出自谁手,并不难猜。
世人皆知,沈棠音是皇后青眼看中的太子妃,与他之间只隔着一道赐婚的圣旨。若是让徐闻当众将此事抖出来,最颜面扫地的,反倒是他。
李行衍眸底一片黑沉,却仍是强自缓了缓面色,唇边复又挂上温润柔和的笑来:“一只布兔罢了,也不是什么稀罕物。徐大人也不必如此咄咄逼问了吧?”
“是心上人所赠。”与此同时,李容徽耳尖微红,赧然答道。
秋猎场中,死一般的寂静。
李行衍握着折扇的右手用力至骨节泛白,银牙几欲咬碎——真是恬不知耻!
而紫檀木席案后,棠音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惊着了,指尖一颤,险些打翻了放在案几上的蟠龙纹银杯。
还好是坐在她旁侧的沈钦察觉过来,手指一抬,稳稳地将银杯扶住了。
“低头。”他轻声与棠音道。
棠音微微一愣,又听沈钦轻声开口,语声里透着几分无奈:“知道艳若桃李这个词吧?你现在面上,像是在开一场洛阳花宴。”
棠音这才觉得面上滚烫,忙低下头去,装作是要饮酒,拿袖子挡住了自己的脸。
只是微微颤抖的指尖,仍旧泄了一丝不安的心绪出来。
即便是要想法子蒙混过去。
即便不能公然承认是自己送他的布兔。
可,可……
——可他怎么能那么说呀?
正当她不安的时候,李容徽低醇的嗓音复又响起,像是在与她解释,也像是在说给秋猎场上的帝后群臣们听。
“我在深秋时节曾有过一场梦境。梦见前世里的心上之人踏梦而来,赠我布兔。醒转之时,布兔便在枕畔,上绣平安二字。至此便一直留在身边,系在床边帷帐上,希望有朝一日——”
他的嗓音低了下去,有些喑哑:“能够再遇前世爱而不得之人,与她生同衾,死同穴,永不相弃。”
徐闻睁大了一双因酒色过度而略有些浮肿的眼睛,连声道:“梦中之人所赠?七皇子说出如此玄乎之事,是将在场诸位,都当做三岁小儿不成?”
李容徽并不看他,只注视着东珠帘幕后成帝所在的方向,一字一句道:“长恨歌中曾有记载,唐明皇于长生殿中托请临邛道士携杨妃魂魄前来相见,临邛道士上穷碧落,下至黄泉,终于得见太真,带回杨妃一股金钗,半盒花钿。”
“徐大人不信梦中赠物之事,那是否也觉得长恨歌为假?临邛道士不过是一江湖骗子?”
他顿了一顿,似乎随之想起了什么,诧异开口:“可临邛道士被世人称为‘天下第一道士’。若您认为他是一江湖骗子,那岂不是认为整个道教,所有方士,都不过欺世盗名之辈?”
成帝信奉道教修仙之法,重用方士已是朝野皆知之事。而寻仙殿中,有几位得宠的方士,地位更是远在臣子之上。
李容徽这一句话下去,立时将徐闻吓得个面如土色,连连摇手道:“诡辩!圣上,这是诡辩啊!”
他说着,竟双膝一软跪了下去,颤声道:“道法玄妙,臣,臣甚敬畏,从未有过轻视之心,还请陛下明察——”
重重珠影后,成帝脸色已红得骇人,似是恼怒至极,若不是看在其是皇后姑父的份上,恐怕抄家夺爵已是弹指间的事情。
徐皇后轻抬起一双凤眼,替皇帝抚了抚胸口顺气,嗓音端静柔和:“大理寺卿徐大人一向是最敬道尊道,听闻府中花厅里便放着白玉打制的三清像,每日里鲜花清水不断,年年如此。今日也不知是为何如此失言——”
她说着,眉心微蹙,带得额心上那枚八宝花钿也微微一晃。宝光轻转中,她似不经意道:“臣妾听闻,荧惑之星最善于蛊惑人心,能使常人言行失律,莫不是——”
她顿了一顿,慢慢垂下眼睫,轻叹道:“容徽这孩子,生来丧母,好容易记在王贵嫔名下,得人教养,可不到几年,王贵嫔便得了失心疯了——”
“他这一生,几经周折,还请圣上多宽宥一些。”
成帝的脸色愈发难看,似是被徐皇后的话一带,又想起了李容徽降生时种种不吉的异象,顿时憎恶之色攀上眼底,只重重一甩袍袖,对着徐闻咆哮道:“朕让你查下去,你就给朕查出这点不知所谓的东西?朕要的是罪证!罪证!”
这一句话,就像是迫不及待地要定李容徽的死罪一般。
即便是天家父子,但到了这等境地,也属实令人齿冷。
“是!臣,臣搜到了罪证!”徐闻被他怒斥得牙关打颤,忙将下了药的君子兰给拿了出来:“臣在长亭宫门口找到了马奴们所言的‘杂草’,是否有毒,请太医一验便知。”
成帝皱眉,眸光一抬,立时便有宦官带着随行的御医上前,接过了君子兰,以方巾裹了手,小心查验。
众人屏息等了须臾,只见那御医脸上神情一肃,旋即双手捧着君子兰跪倒在地:“回禀陛下,这君子兰的根系里,沾有两种药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