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
第43章 逾墙 小书生逾墙而来
章坚闻言一愣, 抬起眼来见是李容徽,便又拱了拱手,如第一次见面时一样答道:“微臣只是区区皇子伴读, 不敢当您这一声先生。”
说完, 又低下头去继续翻晒地上的书籍。
李容徽随手拿起一本, 低头掸了掸上头的灰,轻声道:“我之前偶然得了一本书,对书中所讲学问十分不解, 还请先生解惑。”
说罢,他也不待章坚拒绝, 便复又道:“是公孙龙子的《白马论》,我反复阅读了数次, 始终无法理解其中真意。”
章坚是个刚直之人, 听见是这本书,眼皮略微一跳, 忍不住道:“这本书讲得是诡辩。七殿下读通了, 也未必会有什么益处。”
李容徽将手里的书册翻晒在廊上,又问道:“何为诡辩?还请先生为我解惑。”
毕竟两人之间隔着身份之差, 且李容徽的姿态又温恭有礼,没有半分轻慢。再拒绝, 反倒显得有些过于不近人情了。
章坚犹豫了一下,还是一边翻晒, 一边为他讲解起何为诡辩。
诡辩也是一门学问,一旦扯开了, 揉碎了讲,这话也就多了。等他察觉过来的时候,已经说了足足有半个时辰的功夫, 直说得口干舌燥,而一旁的李容徽也默不作声地将一地书册晒好。
他起身自回廊上站起身来,递来一样用绢布包裹着的东西:“多谢先生指点,这件东西,就当做是谢礼。”
章坚兀自摇头拒绝,去拿一旁空了的书箱:“不过是随口讲了几句罢了,用不着谢礼。”
良久没有回应。
他皱眉,拿着书箱抬起头来,却发现那个温恭有礼的少年已经离开,唯独那样用绢布细细包裹着的东西,还放在廊上,像是执意相赠。
章坚有些奇怪,顺手拿过,将上头的绢布解开。
刚解开一半,一道翠色顿时水光一般自里头透出,照得他的手掌都碧莹莹的一片。
章坚虽潦倒,但身为皇子侍读,也并非是没见过世面之人。一看此物,便知是价值连城的贵重,忙站起身来追了出去。
可抄手游廊四通八达,哪里还寻得着人影。
*
夜幕沉沉降下,四面静得可以听见虫鸣。
盛安打着哈欠自侧殿出来,正打算关了殿门歇下。刚走到半路的时候,却无意瞥见一个人影静立在廊檐下,一时便打了个激灵。
“七、七殿下,您还没歇下吗?”
更深露重的冬日里,李容徽却未穿大氅,只单着了一件剑袖骑装。他立在廊檐下,手中紧握着那柄黑刃的匕首,一身玄衣像是要融进夜色里。
听见盛安开口,便冷冷瞥了他一眼。
本不欲多言,但看在他是棠音送来的人的份上,还是勉强开了口。
“今夜会有一场风雨。”
“把门锁了,自己回偏殿睡下。听见什么响动都不必理会。”
盛安不知自己在生死之间走了一遭,只是听主子吩咐了,便也恭敬地应了一声,将宫门锁了,径自回了自个住的偏殿。
起初睡得倒还算安稳,可等到更深夜阑时,外头倏然有了响动。
似乎是真在半夜里下了一场暴雨,整个长亭宫里一片凌乱嘈杂之声。即便一旁长窗紧紧闭着,这声响也非要从窗缝里钻进来,扰人清梦。
盛安提前得了吩咐,加之也困得睁不开眼,便用被子蒙了头,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这一觉直睡到天蒙蒙亮方醒。
他刚睁着一双睡眼打开槅扇,便被扑面而来的血腥味给呛住,硬生生地清醒了过来。
“七、七殿下——”
想起之前遇刺之事,盛安以为又是李容徽出了事,着急忙慌地便往正殿里跑。
可刚走出阶下,便一眼看见了他要找的人。
李容徽一身玄色大氅,独自坐在长亭宫冰冷的青石阶上,羽睫微垂,眼下有两处淡淡的青影。
而石阶下,倒着两个黑巾蒙面的劲装之人,身下是一大片暗红的血液。在这样冰冷的天气里,这血早没了热气,甚至还结了薄薄一层霜花。
盛安脸色一白,捂住嘴,强忍住了作呕的欲望,颤声问道:“殿、殿下,这是?”
李容徽没有回答他,只待气息微微平复后,便起身上前,以匕首挑开了两人面上的黑巾。
是两张陌生,却又再平凡不过的脸。即便是有人见过,也很难留下什么印象。
他眸光并不在两人的面上停留片刻,匕首一偏,撬开了其中一人的嘴。
里面没有舌头。
盛安在宫里办事,多少还是见过一些世面的,一时连腿肚子都有些打颤:“是死士?”
宫里传闻,勋贵世家暗地里都会豢养些死士,皆是挑了无父无母的孤儿,自小割了舌头,再请师父教导武艺,灌输对主人誓死效忠的信念,一直养上十数年方成。
每一名死士,都是主子手里的刀,武艺超群,行暗杀之事少有失手的时候,可如今——
盛安看李容徽的目光愈发惊恐,可如今,却被七皇子给杀了?
七皇子以一敌二,身上还连一道伤口都没有。如此高强的武艺,当初是如何遇的刺?
盛安这个念头刚一升起,李容徽冰冷的视线便紧追而至:“都看见了?”
这句话一落下,就仿佛一把冰雪塞进了脖领子里,盛安腿肚子都开始打转:“奴,奴才什么也没看见——”
李容徽微垂了垂眼,手上的动作却不停。仿佛顷刻间便将两人身上都搜了一遍。
如他所想,没有任何能够证明身份的信物。
他倒也并不在意,只随手自袖袋里取出一块青铜腰牌掷在两人身上,淡声对盛安道:“昨夜里,这两人潜进殿中,是为了来抢夺这块腰牌。但不知为何自相残杀了起来,最后皆是身受重伤,流尽了血,死在了庭前。”
盛安颤抖着将视线往那腰牌上一落,一眼便瞥见了苏吉二字。眸光一颤,还未开口,却又听李容徽平静叙述道:“至于这块腰牌,是上回七皇子遇刺的时候,刺客落下的。七皇子坚信自己的皇兄不会是那等屠戮手足之人,因而一直将腰牌贴身收着,从未交到大理寺。如今,见有死士漏夜抢夺,这才不得不拿出来,上达天听。”
“记住了么?”
盛安哪敢说不,连连点头如捣蒜:“记住了,奴才全记住了!”
李容徽略一颔首,整了整身上的大氅站起身来:“记住了,便将这两人一路拖到大理寺跟前吧。”
“若是有宫人想看,就让他们随意看着,不必驱逐。”
他说罢,沉默着往长亭宫门外的方向走,却在路过盛安身旁时,淡声开口道:“今日之事,唯有你一人看见。若是他日,棠音听见了半点不应听见的——”
他没有再说下去。只一双眸光锋利如刃,冰冷而过。
盛安只觉得自己仿佛寒冬腊月里被人兜头泼了一桶冰水,浑身都起了寒粟,连牙关都忍不住格格打颤:“奴才,奴才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奴才知道——”
他的话音还未落下,李容徽的身影已经消失在重重宫阙之中。
*
相府中,棠音正闷闷地坐在自己闺房的长窗边,以手托着腮,皱眉看着眼前案几上那一大摞的古籍。
好半晌,才勉强伸手翻了几页,一双素手便有气无力地垂落下来,哀怨道:“檀香,白芷,这么多书,我抄到来年开春的时候,可抄得完吗?”
檀香正给她研着墨,闻言便轻声劝道:“小姐,抄不到开春。您看,您若是抄得快些,一天抄上半本,两天就是一本。也就一个月的光景就能抄完了。”
白芷也道:“小姐,这回老爷是动了真怒了,听说昨日大公子从正午一直跪倒第二日清晨,这才换了官服去上朝。连上官轿的时候都还有些一瘸一拐的呢。”
棠音听她俩这样说着,一时心里很是过意不去,便也不抱怨了,只抬手洗了一支湖笔,叹气道:“我抄便是了。”
上好的湖笔刚沾了徽墨,还未曾落到宣纸上,便听得不远处槅扇轻轻一响。
檀香与白芷抬起头来,旋即齐齐福身道:“夫人。”
一身月白色上袄笼湖蓝色马面裙的姜氏自外头款款进来。
她的目光方落在棠音的身上,一双美目里便蕴上了笑意,又转首对檀香与白芷道:“你们两个先下去吧。”
檀香与白芷遂应了一声,打帘下去了。
槅扇轻轻合拢,姜氏坐落于棠音旁侧的一个绣墩上,伸手替自家女儿拢了拢鬓边的碎发,柔声道:“现在没有旁人了。这桩婚事你心底究竟是怎么想的,是不是也可以与为娘说说了?”
棠音轻轻搁下了笔,迟疑了一瞬,轻声道:“母亲,棠音昨夜里想清楚了。女儿不想嫁。”
姜氏于心里轻轻叹出口气来,却没有斥责她,一双柔婉的眉目里也并无半分讶异之色,只淡淡应了一声,算是听见。
她知道,棠音不是那般冲动莽撞的性子,昨日里倏然开口说了不想嫁,那之前这个念头怕是早已在她心底盘旋了不知道千百回了。
只是缺一个契机,没能说出来罢了。
棠音迟迟等不到母亲开口,便轻咬着唇瓣,迟疑着小声说了下去:“女儿知道,这桩婚事关乎天家,不是说退就能退的儿戏。若是一个不慎,许是整个相府都要跟着女儿获罪。”
“之前去清繁殿里请安的时候,皇后娘娘也与我说,‘人活在世上不能只想着自己,终归也是要顾念着些家人’。若是因女儿一个人的喜乐,带累了整个相府,女儿这一辈子也不会再觉得高兴。”
姜氏听了,眸光轻轻一抬,柔声道:“那你自个儿是怎么想?”
“女儿想过了,若是真的不成,便让女儿独自进宫,去陛下跟前亲口推了这门婚事。这样,陛下即便是震怒,也只会罚女儿一人。”她说着轻轻扯了扯姜氏的袖口,软声道:“大不了女儿不嫁人了,做个老姑娘,在相府里陪着您与爹爹一辈子。”
“胡闹。”姜氏轻笑了一笑,伸手点了点她的额心:“哪有真的一辈子不嫁人的。”
“还有啊,皇后娘娘说的,要你顾念着些家人,是不错。但难道对与我与你爹爹来说,你就不是需要顾念的家人了么?”
“我们就能自私到,眼看着你一个人去陛下面前扛罪?”
棠音愣了一愣,又听姜氏温声道:“我今日来,只是为了问问,你心底究竟是怎么想。”
“至于这门婚事,你不用太过忧心。”
“母亲?”棠音睁大了一双杏眼,愈发不解。
姜氏低眉轻轻一笑,伸手轻轻拍了拍棠音的手背。
她的手指柔软而温软,平白令人觉得安心。
“昨夜里,我便与你爹爹商量好了。若是你不想嫁,那这门婚事,他无论如何也会想法子替你推了。即便是一时半会寻不着机会,他也会想尽办法,不让这张圣旨落下来。”
“只是有一件事,你要如实告诉我。”
棠音听到这个消息,笑意都要自杏眼里溢出来,又听姜氏这样说了,忙连连点头道:“母亲想问什么?”
姜氏的目光轻轻落在自家女儿尚有些稚嫩的小脸上,轻声道:“棠音可是有心上人了?”
棠音被她问得微微一愣,一时倒也没答话,只是低下头去仔细想了一想。
起初的时候,她一直以为太子是自个的心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