槅扇外悬挂着的金帘交错一响, 两人一前一后打帘进来。
当先的,是宦官伏环。而其后那人于宝帐外立定, 俯身行礼道:“父皇。”
成帝深皱着眉,目光在自己这两名皇子之间巡睃了一阵, 终于厉声道:“听闻昨夜长亭宫中进了刺客。两名刺客为夺一块东宫宦官苏吉的腰牌,生死相搏, 最终同归于尽。尸首被拖到大理寺门前示众,竟是死士。可有此事?”
李容徽垂首道:“回父皇,确有此事。”
李行衍却也立时开口道:“回父皇, 此事处处透着蹊跷。”
成帝眸光一凛,注视他半晌,开口道:“有何蹊跷?”
李行衍咬牙:“苏吉确是儿臣身边负责传话的一名内侍,前些日子,也确实溺死在荷花塘中不假。那时宫中仵作替他敛尸时,未见腰牌,以为是在挣扎间滑落到了塘底淤泥里,便没有计较,不曾想,是被人夺了去,意在构陷!”
李容徽轻瞬了瞬目,眼底一缕讶然掠过,旋即漫上悲哀之色,只哑声道:“皇兄言下之意,是我杀了苏吉,又夺了腰牌构陷于你?”
李行衍不置可否,只冷冷道:“苏吉不会武功,如何行刺于你?”
“会武功之人,也未必要显露于人前。”李容徽说罢微停一停,似不经意道:“皇兄在宫中行走时,从不带侍卫,却总是跟着贴身的那三两个宦官。想必,其中不乏藏龙卧虎,武艺精绝之人。”
“若不是死去的苏吉,那便是旁人。”
李行衍眸光一紧,他身边的左和本是皇后母家豢养的死士,特地没割舌头,养到入宫的年纪净了身,又不着痕迹地一路调到东宫来,做了他的贴身宦官。
但无论做的多么小心,人为之事,终归是有迹可循,经不起查。
“如今苏吉已死,会不会武艺,都由你一面之词!”他不在其上过多纠缠,迅速转开了话茬:“父皇,若苏吉真是儿臣遣去刺杀七皇弟之人,之后两名死士又如何会放过七皇弟,反倒为了抢夺腰牌而自相残杀?”
怎么,也都应该杀了人,再慢慢搜寻才是。
成帝听了,也慢慢眯起眼来,似有狐疑之色。
“儿臣也一直想不清这点。”李容徽似有迟疑,慢慢道:“儿臣只能想到,两名死士或是来自不同主子指派,互相将对方当做了敌手——”
“荒谬!”李行衍见他迟疑,自以为抓到了他的破绽,凌厉道:“一夜之间,两名死士,还分属于不同主人?何其荒谬!皇弟以为死士是什么人都当得,什么人都养得的吗?若非是蓄意构陷,普天之下,岂有如此凑巧之事?”
李行衍话音落下,却见李容徽正垂目望向他,那双浅棕色的眼睛里似有轻嘲一转即逝。
旋即,李容徽开口道:“儿臣听过坊间关于死士的流言。说死士是世家勋贵们挑了无父无母的孤儿,自小割了舌头,再请师父教导武艺,灌输对主人誓死效忠的信念,一直养上十数年方成。”
“若说是儿臣自导自演,有意构陷——”他抬手看向宝帐后的成帝,一字一句,掷地有声:“敢问父皇,儿臣何以养得死士?”
成帝眼中的狐疑之色散尽了,转为沉吟。
即便自己素来厌恶李容徽,但此刻却不得不承认,他说得不错。
他的母妃出身贱藉,身后无半点势力支撑,何以养得死士?
若说能够养得了死士的——
成帝的目光慢慢落在李行衍身上,目光闪烁不定。
看着太子面色骤白,李容徽眼底嘲弄之色更盛。
成帝在意的,根本不是刺杀,更不是那块落在刺杀现场的腰牌。他在意的,是究竟是谁在宫中豢养了死士。
毕竟以成帝对他的态度,即便是他的真的遇刺,也只会若无其事地轻易揭过——便如上次那般。
唯有搬出死士,撇清自身,将火引到东宫与清繁殿的身上,才能让他勃然之怒。
毕竟储君日盛,后宫干政,这是任何一位帝王都不可能容下的大错。
在成帝晦暗不定的目光下,李行衍汗透重衫,似一生未曾这般狼狈过:“父皇明察!儿臣绝没有豢养死士,这一切,都是有心之人的构陷。”
李容徽冷眼看着他。
其实无论是苏吉的腰牌,还是两名没有舌头的死士,都定不了他的罪,更无法证明此事是清繁殿与东宫谋划。
但天家之人何其多疑,哪怕只是一点捕风捉影之事,也会在心中留下抹不去的烙印。
这疑心一起,再要灭去,可就难了。
成帝定定看着李行衍半晌,终于厉声开口,却是对一旁大宦官伏环道:“彻查!务必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他说着,又自一旁案几上取出信物,丢给伏环,冷声道:“必要的时候,可以搜宫。即便是东宫与清繁殿,亦不例外。”
随着语声落下,他的视线终于再度移到了李行衍的身上,带着几分深意:“行衍觉得如何?”
李行衍脊背一僵,须臾才哑声道:“儿臣问心无愧,并无异议。”
沈厉山一直袖手在旁,冷眼看着。如今见尘埃落定了,这才微微掀起眼皮,从善如流道:“陛下,臣今日休沐,家中还有许多杂事,便先行告退了。”
成帝颔首,疲惫道:“朕乏了,都退下吧。”
三人便在宦官的引领下,依次出了寻仙殿。
直至踏出那扇朱红色的殿门,李容徽这才加快了些步子,追上了前处的沈厉山。
“沈相。”他低低唤了一声。
沈厉山皱着眉转过身来,只觉得方才隔山观火的心情都被这一声给毁尽了,好半晌,才冷冷道:“七皇子有何赐教?”
“岂敢当沈相一句赐教。”李容徽恭敬道:“走马会上,我曾在万夫所指之时得沈姑娘相护,使我不至于坠于万劫不复之地。此恩此情,难以言谢,若是沈相与沈姑娘有任何用得到容徽之处,容徽绝不推辞。”
沈厉山越听越觉得刺耳,相护,难以言谢,绝不推辞。
他将这几个词反复在心里堆砌了一阵,立时明白过来是哪里不对劲。
此恩此情,难以言谢,后面一句一般跟得都是,不如以身相许。
以身相许?
沈相的面上立时布满阴云,只定定看了他半晌,冷声开口:“棠音性子纯稚,若是有心之人能离她远些,便是天大的幸事!还望七皇子说话算数,对此绝不推辞!”
说罢,也不待他反应,便重重拂袖而去。
李容徽面上神色如常,只将视线淡淡往李行衍身上落了一落,对着沈厉山的背影低声答道:“自然绝不推辞。”
待沈厉山彻底走远了,他便也行至李行衍身前,迎着李行衍憎恶的视线,微抬唇角,轻声道:“皇兄手上的伤,还是尽早请太医看看为好。”
李行衍冷视他一眼,将手收回袖中,脚步虚浮的往清繁殿的方向走。
李容徽立在原地不动,语声却紧随而去:“若是不及时处理,恐怕会落下疤痕。”
“当初棠音替我延请太医的时候,怕我身上留下伤痕,特地令太医开了一盒玉润膏给我。”
“如今还剩下半盒,可要我差人送到东宫里去?”
李行衍豁然转过身来,未受伤的那只手紧攥成拳,厉声道:“李容徽,你不要欺人太甚!”
“欺人太甚?皇兄在说些什么?”眼前姿容昳丽的少年轻抬唇角,语声寒凉:“今日之事,难道不是皇兄差人刺杀不成,又丝毫不顾手足之情,意图在父皇面前构陷皇弟,将其置之于死地吗?”
他说着,放轻了嗓音,似感叹一般道:“其实手足之情倒是无妨。被传出是个阴狠凶戾,居心叵测之人,皇兄应当也不会在乎。”
“只唯独可惜了皇兄多年豢养的死士,若是重新豢养一批,怕是又要十几年的光景了吧?”
“你——”这一字一句,皆是奔着他的痛处来。须臾便将李行衍气得面色青白。
但这毕竟是寻仙殿前,李行衍端着太子的身份,终究不敢如李容徽这般肆无忌惮,只能硬生生吞下了将要出口的话,重重拂袖而去。
一连气走了两人,李容徽倒是浑然不觉,只轻掸了掸自己玄色的大氅,将上头令人厌恶的,寻仙殿里的香火气息掸落,这才独自一人踏上了抄手游廊。
这条路他走了数次,如今走来,已是十分熟稔。仿佛只是片刻,南书房飞扬的檐角已遥遥在望。
如今午时为至,南书房也还未落课,但却有一个独自坐在外头,伴着里头的朗朗书声,独自看手中一本古籍。
“先生为何独自一人在外?”李容徽走上前去,轻声问道。
章坚的手一抖,险些将手里的书册砸在地上,第一回 在他面前显出心虚之态:“十二皇子有令,让我等在外头,不必进去。”
“为何?”李容徽垂下视线,落在他手中那本古籍上,略有些讶异:“先生才学斐然,做皇子侍读,甚至有些屈就了,为何不让您进去?”
章坚愈是心虚,面对他的追问甚至有些答不上话来。
为何?
因为十二皇子嫌弃他穷酸,觉得他洗得发白的长衫,身上配着的那块廉价的玉丢了自己的脸。
李容徽见他不答,便也不再追问,只是目光轻轻一扫,转开了话茬:“先生为何不配玉?”他迟疑一下:“我之前,不是曾经赠玉给先生?”
章坚一张老脸,终于在此刻彻底涨红了。
‘君子无故,玉不离身’,莽夫尚且附庸风雅买一块贱价的玉佩在腰间,更何况他这样的读书人。
他其实是有佩玉来的,只是十二皇子嫌弃他那块玉实在是太过廉价,一怒之下给砸了。
至于李容徽送的那块……他拿去当铺,当了。
近日来,他夫人的病愈发重了,一日都离不开那个金贵的方子。月俸刚下来没几日,便已耗尽了。能借的亲戚早已经借遍,如今再登门,别人甚至连通传一下都不肯。但七皇子,却在此刻赠了他一块宝玉。
也许对皇子们来说,那只是一块玉佩,但对他来说,却是自家夫人的命。
他将那块玉佩当了,是活当,指望着有朝一日能够攒够银钱将其赎回,还给七皇子。
但如今,玉佩还在当铺里,而自己却再一次偶遇了七皇子,还被他无意问起。
拿别人相赠之物送去当铺……实在非君子之行。
可钱已买了药,一时半会,赎不回来了。
他沉默了良久,终于赧然拱手道:“不瞒七皇子,您赠的玉,我拿去当铺当了。”
李容徽的视线淡淡落在他身上洗得发白的长衫上,轻轻颔首:“先生若是能用它来改善处境,也并无不妥。”
他沉默了须臾,又轻声开口,语气里不掩失望:“容徽还有些书未抄完,便先告辞了。”
“等等!”章坚豁然起身,追上前来:“章坚绝非那等贪财无耻之辈!这块玉,有朝一日我一定会将其赎回!”
说罢,他深深一揖:“玉有价,这份恩情却无以报还!”
“章坚,愿为殿下驱策!”
*
章坚的誓言犹在耳畔,日子却已如翻书般过去几日。
棠音独自坐在闺房中,慢慢誊抄着一本古籍。
而在她身旁窗楣处,刚抄好的,墨迹未干的宣纸已密密排列成了一行。
手中的一整页很快抄完,棠音以玉镇纸压了,又洗了笔,看了看旁侧慢慢矮下去的书堆,心中不免有些担忧——眼看着数日过去,李容徽那边却半点音讯也没有。也没将拿走的那半屉子书给她送回来。
也不知,上回遇刺之事最后怎样了。
她低低叹了口气,正想重新提笔,却听窗楣处传来轻轻的几声。
棠音一愣,立时转过头去。
却见李容徽捧着一大堆古籍立在窗外,正脸色微红地看着她,小声道:“我在庭院里没找到你,只能来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