赈灾队伍进城这日,昭华也正好出宫寻棠音一道去天香楼里用点心。
在雅茗轩撞见李行衍后,两人也是两月未见了,如今一见,自是热络。
棠音舍不得丢下昭华,便一同在天香里开了一间临窗的雅间,两人一道吃点心说着小话,一道等着赈灾的队伍过来。
辰时刚过去不久,马蹄声动地而来。
“是赈灾的队伍来了。”棠音杏眼清亮,立时拉着昭华便往廊房走。
昭华跟着她走了几步,又在路过桌旁的时候,顺手带上了一碟子玫瑰酥,这才跟她一道进了廊房,倚着栏杆往下看。
只见道旁围观的百姓被金吾卫门隔出一道可供驷马通行的宽路,整支赈灾队伍便行走在其中。
半载之前,盛京城稍有些门路之人,便知道北城是个什么境况——雪灾、暴民、还有各处随时会如燎原之火一般燃起的起义之师。
接到圣旨时,他们皆是抱着必死之心去的北城。可如今短短半载光阴,北城的动荡却已平息。他们得以荣归故土,如今想来,仍如一场幻梦。
队伍中之人面上皆有感慨之色,看向马首之人的目光愈发崇敬。
在他们的视线中,李容徽着一身玄色披风高居马上,单手握着缰绳,放逐影信步而行,视线却缓缓扫过人群,不知是在寻觅着什么。
半载过去,他的容貌比出城时更为姝丽。
加之出城的时候,城中局势不明,来送行的都是赈灾队伍中的亲眷,倒也不会如何。如今功成凯旋,自是全城百姓都争先恐后地涌出来看这个热闹。
盛京城的民风并不算严苛,因而有不少怀春少女的视线,都紧紧胶在李容徽的面上,更在他视线扫来之时,雪腮飞红,娇羞不胜。
哪怕他的视线并不在她们身上停留,也是欢喜。
棠音看了一阵,面上的笑意渐渐收了,只觉得心中沉滞如春日将雨。
她在心中安慰自己——毕竟他出身皇室,容貌生得姝丽,如今又获大功,自然会惹人遐想。
这是免不了的事情。
可愈是这样想,心中反倒愈发滞闷。
她索性不再看李容徽,只仰头去看沉沉的天幕,抿唇想着,这天幕上浓云相叠,怕是马上要落雨。
等下了雨,就没这许多人愿意在道旁围观了。
她正这般想着,唇畔却被人递了一块香甜的玫瑰酥。
昭华的笑声响在耳畔:“想什么呢?这样咬着唇,都快咬出白印了。赶紧吃块玫瑰酥,没得把嘴唇咬破了,回去你家里人说我欺负了你。”
棠音便微低下头,就着她的手吃了一口。
许是近日里天香楼大厨的手艺退步了,这玫瑰酥既不香,也不甜,吃在口中嚼蜡一般,没有半点滋味。
棠音忍不住蹙了蹙眉,小声嘀咕道:“这玫瑰酥不好吃,下回来这不点了。”
“怎么会?”昭华微讶,拿过被棠音咬了一口玫瑰酥,在另一边也尝了一口,轻笑道:“又香又甜,哪里不好吃了?”
而栏杆下的街市上,已没有怀春的少女敢再抬眼看向马首上的少年。
方才还姿容姝丽,一双浅棕色眸子里美酒般酿着笑的小郎君,也不知看见了什么,转瞬便冷了笑意。眸底阴云翻涌,周身散着从北域带来的寒气,如雪峰般冰冷危险,凶戾得令人不敢直视。
李容徽握着马缰的手已紧握成拳,用力至骨节都泛出青白。
他方才竟然看见,棠音与一纨绔子弟一同站在天香楼的廊房里,耳鬓厮磨,姿态亲密。
甚至,还同吃一块糕点!
李容徽只觉得有红莲业火一阵阵从心底往上涌,转瞬便吞没了他的理智。
棠音是什么时候,又开始喜欢这种长相妩媚的男子了?
可若是单论长相,他难道不比站在她身边这人好看?
还是说此人善于花言巧语,蛊惑了棠音?
他越想,便越觉得那火焰腾腾往上涌,说不出是生气,还是妒忌。
那双浅棕色的眸子微微一眯,闪过几缕危险神色。
紧握成拳的手指旋即松开,一把抽出袖间乌刃的匕首,对着那纨绔子弟电射而去。
他的动作极微,极快,周遭百姓都未曾察觉什么,只天香楼上的棠音与昭华,听见耳畔风声一利,继而一柄乌刃的匕首擦过昭华耳畔,’夺‘地一声钉在墙上,带落三两根青丝。
虽没伤到人,但到底还是让两人一惊,棠音忙伸手扶住了昭华,垫足去看她的耳畔,慌乱道:“你没伤到吧?有没有破皮?”
“没有。”昭华也是在宫里金尊玉贵,被千万人捧在掌心里长大的,何时受过这等委屈,面色也沉了下来:“他又发什么疯病?”
隔着几丈远,李容徽听不清昭华在说些什么,只看见那纨绔子弟牵着棠音的手,嘴唇一张一合,像是在说些什么。
是在嘲笑他吗?
若不是怕吓着棠音,这匕首方才便已插在他的心口。
不过……倒也无妨。
那双浅棕色的眸子里涌上凶戾之色,他阴暗地想着——反正得用之人也已分批带回京城。刚好让他们试试身手。
无论这人躲在何处,就算是翻遍全城,他也会将其搜出来,拖到棠音看不见的荒僻之处,剥皮碎肉,挫骨扬灰。
他这般想着,心中却仍没有半分快意,反倒是沉闷地喘不过气来。
甚至连抬头看一眼棠音是何反应的勇气也无,只攥紧了缰绳,促马入宫。
第68章 求赐婚 儿臣已有心悦之人,想求父皇一……
大盛已十数年未曾有过战乱, 因而北面的雪灾与动乱平息,已算得上是难得的盛事。
宫中为此特地开了庆功宴,为赈灾队伍接风洗尘, 连数月未出寻仙殿一步的成帝, 也破天荒地前来, 坐镇场中。
一场酣宴后,便是论功行赏。赈灾队伍中人根据功劳大小与职位高低,擢升的擢升, 赏赐金银的赏赐金银,若是两者皆赏无可赏的, 便封发妻诰命,可谓是君臣同乐。
唯一令在场众人都觉得为难的, 还是七皇子李容徽。
无论是论功劳, 还是论身份,他都应是魁首。偏偏他身为皇子, 已是升无可升, 仅仅赏赐金银,又显寡恩, 若说封赏发妻,七皇子身边别说是皇子妃, 就连一个侍妾也无,更是封无可封。
礼部尚书在听闻赈灾的队伍将要回城时, 可谓是愁得头发都白了大半,最后还是不得不连夜递了拜帖, 次日一早便登门请教沈相。
谁也不知那一日的花厅中,沈相与他说了什么,只知道礼部尚书自相府出来后, 满脸的如释重负。连夜便将封赏名册上最后空缺着的李容徽一行填上,递到了御前。
而如今,赈灾队伍中的众人皆已封赏完毕,成帝正将视线垂落到最后一行,李容徽的名字上。
半晌,他微微颔首,算是同意。
一旁侍立着的大宦官伏环便按着宝册上所书,高声宣道:“皇七子,李容徽,赈灾平乱有功,赐黄金千两,白银万两,珍宝若干——”
他微顿一顿,又道:“赐府邸,赐奴仆百人,美姬十人,钦此。”
众人面面相觑,若不是皇帝还在上首,便忍不住要交头耳语一番。
皇帝亲赐美人,倒不是什么稀罕事。稀罕的是,皇子出宫开府,却不封王。这在世人眼中,简直是尴尬至极。
况且依照大盛朝的规矩,皇子大多是及冠后封王开府,如今提前开了府,那等到及冠的时候,是否还会加封,便是未知之数。
这究竟是赏赐,还是责罚,谁也说不清楚。
唯独知道的一点,便是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哪怕那七皇子再是不愿,也只能低头谢恩。
果然,伏环念罢,又高声道:“七殿下,还不谢恩?”
随着他这一声,众人便又将视线转到了李容徽的身上。
而臣子席最首,沈厉山仍旧是连眼皮都懒得掀一下,只自顾自地斟了一杯美酒,从容饮下。
李容徽的封赏,是他授意礼部尚书撰写的。
开府不封王,也是他揣度圣心后,亲笔定下。
毕竟大盛朝里皇子封王,要么得等及冠,要么得分外得圣上青眼,要么就得立下奇功伟业。
李容徽未及冠,不得圣上青眼,赈灾与平定动乱,可算得上是大功一件,但也谈不上是什么奇功伟业。若是将封王一事写在宝册上,只会空惹圣上不悦,当场驳回罢了。
至于开府,则是他的私心。
毕竟只有开府,才能赠美姬。
而一旦美姬进了皇子府,便如同沙砾落进了豆腐里,无论如何也拣不清了。
棠音性子纯澈,一向不喜后院复杂的男子。就连李行衍身为太子,一旦动了想娶棠音的念头,也得在明面上保证后院清净。以至于弱冠年纪,东宫中连半个有名分的侍妾也无。
如今圣上一次赏赐十名美姬,只要李容徽一接下这圣旨,便与棠音再无可能。
他想至此,心情颇好,将杯中酒饮尽,又伸手去提玉壶。
手指刚碰到壶把,却听皇子席上轻微一声响动。
旋即便见李容徽随手将手中金樽搁下,阔步行至场中,却并不跪接圣旨,反倒是躬身道:“儿臣不敢受赏美姬,还请父皇收回成命。”
众人起初见他不接圣旨,皆以为他要拼死一搏,替自己挣个王爷之位。殊不知,却是为了这个。一时间,满场皆惊,私语声四起。
在他们看来,就算是自己不好美色,这些御赐的美姬无论是养在府中待客,还是索性送出去做人情,都是一件划得来的好事。又何必冒着这样大的风险公然抗旨?
都说这七皇子性子喜怒无常,如今看来,简直如疯魔了一般。
而臣子席上,沈厉山保持着斟酒的姿态,视线却冷冷落在李容徽身上。直至玉壶里的酒液都已自杯中溢出,流淌到了他的袍袖上,他才惊觉。重重将玉壶搁下,以方巾随手揩了几把,狠狠抛在脚下。
高坐上,成帝的脸色也已沉下,红中泛青,似蕴着雷霆之怒。
徐皇后妙目轻转,见此,凤目里便也带了几分笑意,只柔声劝道:“陛下何必动怒,七皇子毕竟年少,又立下如此功劳,气盛些也是有的。”
“且男儿先立业,再成家,兴许七皇子的心思并不在后院上,并非是有意要忤逆陛下。”
这句话便是暗指李容徽拒受美姬,是意在封王。
“皇后的意思,是朕赏错了?”成帝的脸色彻底冷了下来,复又转首对李容徽寒声道:“你可是对朕的赏赐有所不满?”
“儿臣并无此意。”李容徽说罢微微一顿,只待场中私语声消去,这才以众人皆能听见的嗓音平静开口:“只是儿臣已有心悦之人,不愿纳妾,只想求父皇一纸诏书,赐婚成全。”
群臣哗然中,他垂首而立,一双浅棕色的眸中暗色翻涌。
他本不想如此。
他与棠音都还年少,本还有漫长的光阴来两情相悦,彼此倾心。
他原也想等到棠音亲口答应他的那一天——直至今日,直至他亲眼看见棠音在天香楼上与一陌生少年耳鬓厮磨,姿态亲密。
他才知道,自己等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