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鬼话
空旷的藏书阁里,松香味袅袅绕绕,琉璃灯静静地点着,柔和的光亮充斥着每一寸空间。
秦冬霖的声音不疾不徐,用的是平常的陈述事实的语气,只有在吐出“程翌”两个字的时候,他才稍微顿了顿,露出一种不以为意的讥嘲来。
四海八荒,六界九州,各宗圣女、仙子、公主等数不胜数,但若论最引人注目,湫十和莫软软称第二,就没人敢说是第一。
两个都是被捧在手心的明珠,平常受尽宠爱,出入都有暗卫保护,千万年不会出那么一次意外,怎么好巧不巧的,两次意外,都让同一个人救了。
但凡有点脑子的,都不可避免会往另一方面想。
秦冬霖说完,湫十愣了一下。
程翌给人的印象实在太好,是像初雪一样温柔而干净的人,谈吐不凡,风度翩然,哪怕身受重伤,寄人篱下,也没显出一丁点狼狈和落魄来。
重伤……
伤!
湫十两条细细的眉凝着,问:“他受了那么重的伤,前两日尚且下不了床,怎么突然就能救下莫软软了?骆瀛呢?”
就算骆瀛不在,莫软软身为天族公主,修习的同样是天族秘笈,绝非任人宰割的软柿子,不说名震四海,自保的能力绝对有,除非也遇到跟湫十当年差不多的情况。
但世上哪有那么巧合的事。
又哪来的那么多特殊情况全让程翌遇到了。
若是从前,湫十饶是觉得不正常,最终也还是会相信,但自从做了那个梦,得知了梦中自己的结局后再深想现在所发生的事,不往别处想都不行。
“邺都的人到了。”秦冬霖言简意赅,一副兴致缺缺的样子,“两边起了点冲突,骆瀛失控了。”
湫十脊背靠在坚硬冰凉的书柜上,听到这里,她眉目微凝,身子朝前倾了些,问:“在主城失控了?”
秦冬霖颔首,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修长的食指在书脊上点了一下,声线懒散:“宋昀诃已经过去处理了,骆瀛失控,天族和邺都在场的人都受到了波及,现在驿站一团糟。”
湫十将手里的孤本放回书柜上,一边转身一边道:“我去看看。”
她知道骆瀛失控是个怎样的情形。
骆瀛原本只是天族数百个支系小种族中十分不起眼的一个,莫软软将弱小孱弱的他带回天宫,只是一念之间,举手之劳,但谁也没想到,这个小孩在仙法一途展现出了令人称叹的天赋。
但他当时的基础实在是太差,身体又弱,修炼一途坎坷重重。
在成为小仙王之后,他更是兵行险招,修习了最危险的雷系术法。
雷电至阳至刚,别人一想到渡劫就痛苦得不行,骆瀛却天天得跟那种神魂被撕裂的滋味作伴,情绪波动一旦过大,就会失控。
想要获得强大的力量,就得付出比常人更大的代价,古来如此。
只是天族和邺都的人都被安排在主城最大的驿站歇息,驿站坐落在主城的中心位置,周围居住着许多原住民,骆瀛一失控,那一片地域估计都得遭殃。
宋昀诃这会肯定忙得脚不沾地,作为主城的管事人之一,湫十有闲暇的话,也得管些事。
湫十走到一半,像是想起了什么,回头一看,秦冬霖眼皮都没动一下,神情懒散又冷淡,根本没打算挪脚。
“你不跟我一起去?”
秦冬霖嗯了一声,将手中的书放回书柜,道:“我不爱多管闲事。”
这个时候,他这样的神情,俨然任谁来请都没用,说不掺和就是不掺和。
湫十想了一下,道:“也好,那你继续留在这找,看看能不能翻到什么线索。”
秦冬霖看着才被自己放回书柜的古籍,那些鬼画符一样的线条和黑团线,食指不可抑制地顿了一瞬。
在他开口之前,湫十又道:“或者,我这里有好几块生精铜块,你喊上伍斐帮我炼制一个炉鼎吧。”
半年前,伍斐和湫十打赌,拉上了秦冬霖,结果一输输两个,不得不捏着鼻子答应湫十有时间了帮她锻造一个炉鼎出来。
他们一个灵修,一个剑修,锻造炉鼎这样需要千锤百炼的活,实在是太考验人的心境。锻造出来的炉鼎还得要好的,质量稍逊都不行,湫十根本看不上。
她话音落下,眼眸弯弯,含着笑撒娇一样,让人生不出半分火气。
秦冬霖与她对视片刻,半晌,长指点着眉心,“嗬”地轻笑了一声,语气有些凉:“行。去看看。”
在看书和锻造炉鼎面前,强大如秦冬霖也做出了妥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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湫十和秦冬霖到的时候,正是深夜,驿站周围却亮堂一片,灯火不歇,飞鱼卫将整个驿站围得水泄不通,陆珏站在外面,冷着一张脸设置结界,隔绝外界或探究或看热闹的眼神。
空间裂缝凭空出现,正正好落在驿站的大门前,在飞鱼卫们冷凝的注视中,湫十和秦冬霖一前一后降落到地上。
“姑娘。”陆珏身着绯色的飞鱼卫官服,朝着湫十抱拳,在看见秦冬霖后,又补了一礼,“秦少君。”
“里面是什么情况?”湫十朝里看了看,探入的灵力碰触到结界中断了开来,她侧目,问守着门的陆珏。
说起这事,陆珏想起来都只有苦笑。
今日晌午,他并不当值,正在家中修习功法,在驿站值守的守卫匆匆忙忙跑进来,气喘吁吁禀告说驿站出事了。
他起身就走,衣裳都没换。
驿站里现在住的都是些什么人,不论是天族的三位小天王,还是今日才到的邺都少君公子们,亦或者那些修真门派的圣子圣女,没一个是省油的灯,一旦出事,就是令人焦头烂额的麻烦事。
事实证明,确实如此。
他到的时候,半个驿站都处在狂暴的雷霆中,驿站里外一团糟,里面不断有面色铁青的人顶着灵宝出来,对着同样处于被攻击状态下的天族发飙,问他们明面上笑嘻嘻,暗地里下死手唱的是哪一出戏,到底是什么意思。
天族自己这边,也是手忙脚乱。
莫软软离骆瀛最近,首当其冲受了雷霆的攻击,那样的威力,无异于渡雷劫,她毫无防备,直接就受了伤。
莫长恒和云玄恰好跟着几位长老外出,留在驿站的人有心想上去救人,但哪里顶得住骆瀛的狂轰滥炸,一时之间,只好一边掏出留音玉上蹿下跳地让人赶紧回来,一边梗着脖子让那群面色铁青要说法的人闭嘴。
这个时候,一身白衣的程翌出现了。
他像是在对面的酒楼里喝茶,见到这样的情况,将手中茶杯一掷,手中泛出一圈奇异的灵力光圈,催动了某种威力不俗的灵宝,将在雷霆中心的莫软软扯了出来。
失去理智的骆瀛一看有人敢抢莫软软,一指点下,宛若天神临世。即使有灵宝护着,程翌也还是受到了波及,更何况他原本就身受重伤。
几道雷龙猛地蹿出,朝着他们两人袭来,就在这个时候,在匆匆赶回来的莫长恒和云玄震惊的视线中,程翌将那位不断发抖的天族小公主护在前方,自己用背挡住了后面的雷霆之怒。
他面色苍白如纸,跟炮弹一样弹出去,最后在莫软软的怀里晕了过去。
当时那个场景,莫软软红着眼圈让长老上去制止骆瀛,让从侍将程翌抬进去医治,自己则冲上去,给了邺都小鬼王一鞭子,现场兵荒马乱,鸡飞狗跳。
陆珏头一回遇到这样的情形,几乎傻了眼,他急忙上去,该劝的劝,该安抚的安抚。
可他毕竟只是个小将军,这群人个个出身不凡,性子上头谁的话都听不进,气氛剑拔弩张,又乱又闹。
直到宋昀诃来。
但也没好多少,现在还在上面吵着呢。
大致将事情讲了一遍,陆珏看了眼后面灯火通明的驿站,有些无奈地道:“现在的情况是,小天女一口咬定是邺都小鬼王说了什么刺激到了骆瀛,才让他突然失控,邺都的人呢,则反指她血口喷人,并且率先动手,在找天族要说法呢。”
“驿站里其他受了波及的人现在心情也都不是很好,少君重新设置了灵境,安排他们休息去了。”
湫十点了点头,大概了解了现在的情况,她点了点后面的驿站,轻声道:“我上去看看。”
陆珏身子朝外,让开了一条路。
秦冬霖不紧不慢跟在她身后上了楼。
一进大堂,就看到了坐着的十几人,每个人的脸色都不好看,邺都的人坐在左侧,天族的人坐在右侧,中间坐着宋昀诃,气氛凝滞,安静得可怕。
“怎么了这是。”湫十走过去,视线从每个人身上扫过,问。
“呵。”邺都的小鬼王脸色苍白,像是从未见过阳光,整个人都透出一股病态,他见了湫十,咧嘴冷冷地嘲讽:“还以为主城多不一样,结果不过是唯唯诺诺,跟天族沆瀣一气罢了。”
“你别激我。莫软软要是有本事把你气成这样,也不能每次见到我都红眼圈。”湫十倚在门口,声调懒懒散散的,倒是有了点秦冬霖的影子。
莫软软罕见的没有反驳,她有些倔强地抿着唇,认真地道:“就是圭坉跟骆瀛说了什么,他才突然失控的。”她喉咙一哽,肉乎乎的小脸拧成一团,可怜得不得了,“我们出来的时候都好好的,骆瀛还说要带我去酒楼吃新出来的香糕。”
小鬼王圭坉听了湫十的话,气得胸膛起伏了两下,将宽大的袖子撸到手臂上,白得不像话的肌肤上,缭绕着一道鞭痕,龙蛇游走一样,还吞吐着火气,灼出了黑紫的颜色,看着触目惊心,格外骇人。
“我都快被打死了,还不气?”圭坉语气阴恻恻,凉飕飕:“换你你不气?”
莫软软猛地抬头,一双黑葡萄一样的眼里罕见的冒出了火苗,她道:“我就应该打死你!”
“那你来试试?”圭坉也来了火气,他身体朝前倾,整个人都绷了起来。
莫软软的长鞭感受到主人的心意,如灵蛇一样舒展,缠绕在她雪白的手腕上。
剑拔弩张,随时都要打起来一样。
宋昀诃已经坐着听他们吵了一个多时辰了,脑仁都在疼,因为劝说的话说多了,声音都有点哑:“能不能别意气用事,事情真闹大,明天就都不是坐在这里,而是回去跪祠堂了。”
“宋昀诃,没看出来你还有盲目当和事佬的潜质啊。跟伍斐学的?”圭坉开始阴阳怪气,语气冲得很。
“那就看看到底是谁有理。”莫软软动了真火气。
“吵什么。”凉薄的声音从湫十身后传出,带着一点点不耐烦的意味,秦冬霖绕过湫十进了屋。
莫长恒和云玄同时眯了眯眼,圭坉也感受到了某种压力,讪讪地抚了抚鼻梁,没有再说一些过激的话。
湫十行至莫软软身边,看着那张肉乎乎的小脸上显而易见的红眼圈,两条柳叶似的细眉往上提了提,就在莫软软以为她会出口嘲讽的时候,湫十却给她递了条干净的帕子,同时别过了眼:“整天哭哭啼啼的。”
“能不能有点出息。”
莫软软盯着那条帕子盯了有几眼,而后恶狠狠地拽了过去,胡乱地擦了擦眼睛,咬着牙道:“他害骆瀛反噬,我就该打死他!”
秦冬霖站着,恍若未闻般,目光只在圭坉身上停留了两瞬。
圭坉挪了挪身,恶声恶气地问:“看我做什么?他们的鬼话你也信?”
秦冬霖视线落在圭坉方才给湫十展现伤口时卷上去的袖子上,终于开了口:“把袖子放下去。”
第21章 蹊跷
夜阑人静,如水的月色温柔地将整座驿站笼罩,轻纱薄雾一般滢滢润润,安抚着每一个安睡的生灵。
驿站内,灯火齐明,天族和邺都的人各坐一边,泾渭分明,势如水火,宋昀诃坐在中间,眉心蹙着,眼前的热茶一口没动。
说实话,在场坐着的,不论关系好不好,都可以称得上是自幼接触的熟人。
这群人肆意妄为惯了,走到哪都是享有特权的主,闹起来谁也不知道“让步”一词如何写。而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这种小辈间的纷争,宋呈殊等人并不插手,小打小闹由他们自己解决,闹得大了就是一棍子打死,谁也别说什么,全部回去跪祠堂反省。
因而这种事,怎么处理都棘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