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冬霖不是在小事上拘泥的人,很快,他抬腕,提起那只点着特殊朱砂的灵笔,在下笔勾勒之前,对着身边观看的人道:“宋湫十,你不要说话。”
湫十点头点得比谁都快,模样看着比谁都老实。
秦冬霖深深吸了一口气,提笔落下了第一个字。
湫十凑上去一看,两只眼睛顿时就弯成了漂亮的两轮漂亮的小月牙。
很快,秦冬霖就发现,他失算了。
宋湫十憋着笑的样子,不说话和说话根本没有差别,甚至更为明目张胆了。
秦冬霖画完一张灵符,停笔,侧首与她对视,眉骨微低,薄唇紧抿,仿佛在问,好笑吗。
湫十从来最不怕的,就是他的冷脸。
她笑吟吟地凑到那张灵符旁,细细地欣赏上面勾勒出的字迹,眼底的笑意越来越明显,越来越明显……
秦冬霖再一次提起笔的时候,眉心都在隐隐作痛。
他开始想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出来这么一趟。
事情又是怎么衍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
他在这学着鬼画符,她在旁边乐不可支地看。
“秦冬霖。”湫十搬了一张椅子坐在他旁边,拥着一个软枕垫在手肘和下巴上,打算眯一会,但在眼睛闭上之前,还是没忍住开口说了话:“你的剑法那么好,怎么字写得那么一言难……”她换了个词:“别具一格。”
秦冬霖笔尖一顿,符纸顿时废了一张。
湫十立刻闭上了眼。
秦冬霖的字其实不算丑,只是潦草,笔画都连在一起,每一笔又都十分有力,写完很难让人辨认出来。
有一种十分奇异的滑稽感。
秦越也不止一次嘲笑过他的字。
湫十真有些累了,她歪头,脸朝着秦冬霖,呼吸浅浅,纤细的手腕搭在软枕上,手指青葱似的,给人种一折就断的错觉。
她从小到大都是这副弱不禁风的样子,不病的时候生龙活虎,溜鸡斗狗,病起来就如山倒水倾,得蔫蔫的将养许久。
秦冬霖画完最后一张灵符,看了眼泛着黑青的天色,无声地松了松手腕,视线落在湫十那张苍白的小脸上。
太瘦了。
每回她干完坏事,顶着这么具纤细的身子和苍白的脸,跟他说头疼,说不舒服的时候,总是最容易蒙混过关的时候。
他几乎是下意识不想见她将自己折腾成那种虚弱的鬼样子。
没有原因,也想不明白原因。
“宋湫十。”秦冬霖喊了她一声,声音罕见的摒去了些冷意:“起来了。”
湫十睡得很浅,听到他的声音,慢慢睁开眼。
秦冬霖不知从哪里弄出来一枚空间戒,样式一如既往简单大方,他面无表情地将空间戒推到湫十跟前,道:“收好。”
“什么?”湫十接过,下意识用灵力探了探里面的东西。
这一探,浓浓的睡意瞬间飞了。
里面的空间被土壤覆盖着,仙草仙药仙参仙植在里面扎根,摇曳舒展着身躯,浓郁的灵气甚至将里面的空气都变得黏稠起来,湫十目光所至,皆是一层厚重的由灵气形成的雾气。
都是些滋养身体,恢复伤势的天地灵物。
“怎么突然给我这些?”湫十眼睛睁大了些,再探了一眼后,眼里都发着光。
秦冬霖即使是给人东西,神情也依旧是没什么波澜的,他瞥了她一眼,淡声问:“不要?”
“要!”
湫十得了东西,整个人变得十分听话乖巧,就连说话的声音,都甜了一个度不止。
秦冬霖指了指外面的天色,音色淡淡:“走了。”
天已经泛亮了。
第31章 碎片
卯时,天将亮未亮,大面积的浓郁的黑色铺陈,只有远眺时,眼底的天边才卷起一点点乌青的色泽,像一张神秘而浩大的画卷,正从两边徐徐展开,山河与云雾随之流露出原本温柔的美好的面目。
主城,高高耸立的尖塔前,是一大片空旷的设置了数百座灵力台的场地,平常晨间,会有不少族人前去打坐冥想,天赋不错的还有可能获得值守长老的指点,所以每天都有人早早就来蹲守着占位置,但今日情况有些特殊。
主城守卫通知劝散了他们。
现在广场上站着的是穿着各式各样服饰,来自不同地域,不同世家门派的长老和年轻人。年轻一辈大多都是跟着族中长辈来给宋呈殊贺寿、见见世面的,现在一个个都要急匆匆赶往鹿原秘境,时间之匆忙,甚至来不及回到自己族内整合队伍,只能两头同时出发,到了鹿原秘境再集合。
因为这个原因,放眼望去,只有主城的人最齐整,他们站在广场的中间,袖口处清一色描着一尾月仑鲛,由宋昀诃领头,队伍颇为壮大。
宋昀诃身边站着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伍斐,伍斐身边还跟着一个面容稍显稚嫩的少年,少年乖乖站着,细看之下,两人的眉眼轮廓有几分相似。
湫十和宋昀诃到的时候,天穹上已经是金光灿灿的一片,各种祥云瑞气,光莲坠落。各家各族将穿行法宝祭出,小山大的宝葫芦,放大了数百倍的弯刀,平地而起的仙境宫殿以及闪动着霞光的巨船,各显神通,谁也不甘弱后一筹。
这次鹿原秘境的安排,是流岐山和主城早就商议好了的。秦冬霖为带队者,宋昀诃从旁协助,宋湫十、伍斐以及另外三位妖族佼佼者也多多少少担着些责任。
“人齐了没?”秦冬霖凝着眉,扫了眼后面乌压压的队伍,问宋昀诃。
“加上我与湫十,主城一百五十人,都在这里了。”宋昀诃接着道:“尖塔后,主城中实力同样不俗,但没够上名额的人也到了,我方才去清点了一下,一共是一千八百人。”
那一千八百人,是要从另一个入口打进鹿原秘境的。
诚然,那么大的蛋糕,谁都心动,能被分配到名额的人少之又少,所以即使冒着极高的死亡危险,也还是会有很多人选择铤而走险。这批人的数量不可小觑,甚至会是总名额的十倍、百倍之多。
秦冬霖颔首,又问:“该讲的都讲了吗?”
宋昀诃点头,道:“数月之前,我便命人将鹿原秘境的基本记载手抄几千份发下去给他们看了,方才又嘱咐了几句,都记着呢,他们心里有数。”
这样的场合,他们这些领队者最怕的就是底下带着的人愣头青,看着宝贝就不要命地往前冲,自诩实力不俗,什么都不放在眼里,结果不仅自己送命,还得连累整支队伍。
“什么时候出发?”秦冬霖抬眸看了眼将天穹遮蔽得严严实实的各种穿行灵宝,问。
“已经有世家门派先走了。”宋昀诃看了眼左顾右盼的宋湫十,徐徐道:“等父亲嘱咐完事情,我们就可以出发。”
湫十在等宋呈殊和唐筎。
宋呈殊数十万年难得办一场寿宴,梦中的自己在他大寿前跟人跑了,给流岐山和主城极大的难堪,那一场寿宴,不知让多少人看了笑话,湫十根本不敢想那样的场景,她总觉得那不是自己能干出的事。
可,人都是这样,一旦存了疑念,便是看东成西,看朱成碧。
她没办法不多想,也总是觉得遗憾。
这一回,她原本想好好的,乖乖在家待着,陪着宋呈殊过一个开开心心的生辰。临门一脚,谁知道会突然来这么一出,打得人措手不及。
没让人等多久,宋呈殊和唐筎便出现在了广场上,湫十迎上去,被唐筎拉着手看了又看。
“鹿原秘境不比寻常秘境,你得收敛性子,不要胡来,跟在你兄长身后。”唐筎将她将鬓发别在耳后,声音温柔:“不要伤了自己。”
湫十那么欢腾的性子,现下也沉默下来。半晌,她将脑袋埋在唐筎的颈窝间,哼哼唧唧的,像是撒娇,也像是含糊不清的应答,跟小孩子一样。
宋呈殊才跟宋昀诃嘱咐完要注意的事项,回头看到这一幕,儒雅温润的面庞爬上了笑意,他上前两步,伸手抚了抚湫十的长发,笑道:“怎么就知道跟你母亲亲热,也不跟父亲说两句。”
湫十抬眸,有些不好意思似的挪了挪身子,松开了一直捏着的手掌,掌心里躺着一块串好的玉佩。
莹润透亮的玉芯中,缠绕着丝丝缕缕的金线,金线堆在一起,成了一棵枝叶繁盛的苍天树,树身通体金黄,伴有异象。玉佩上戴着的线也有讲究,由三股金线三股红线兑成,下面还缀着一颗硕大的东珠。
很吉祥的意头。
“原本想在父亲生辰日拿出来的,现在等不到了。”湫十鸦羽一样的长睫垂落,在眼睑下覆盖了一团浅浅的阴影,她低声道:“祝父亲后幅无疆,事事顺遂。”
湫十这副模样,宋呈殊看得心都塌了一角,他从湫十手中接过玉佩,又忍不住伸手抚了抚她的发顶,声音温和:“我们小十有心了。”
“行,父亲一定时时戴在身上。”宋呈殊想了想,还是不放心,叮嘱道:“进了秘境也别逞强,凡事听昀诃和冬霖的。”
“父亲给你的东西,带着了吗?”
“带上了。”湫十亮了亮手指上戴着的空间戒,点头道。
“好,去吧,别耽误了时间。”宋呈殊转头,目光落在长子身上,声音严肃起来:“该说的父亲都跟你说过了,出门在外,危险重重,凡事需三思后行。”
宋昀诃早就习惯了这样的区别对待,也清楚地知道自己身上背负的是怎样的责任,他郑重其事地颔首,一一应下。
这个时候,天已经亮了。
越来越多的灵宝破空,以极快的速度隐入云层,遁入空间裂缝中穿行。
主城出行的灵宝是那座玉宇宫殿,等最后一个人跃上去,宋昀诃看了眼下方站着的父母和长老团,对着伍斐和秦冬霖低语一句之后,催动了灵宝。
主城的这件灵宝很奇异,里面有数十座宫殿,亭台楼阁,嶙峋假山,粼粼湖光,皆在其中。每一处宫殿里都有数十间小房,他们这么多人也并不显得拥挤。
按照灵宝的穿行速度,从主城到鹿原,至少需要一个月的时间。
灵殿上的都是些年轻人,才离了家,又将面临危险与机缘并存的挑战,跃跃欲试的有,暗暗担心的也有,但共通的一点,是都没什么心思修炼。
索性聚在一起聊天。
湫十的情绪不高,她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不大想说话,宋昀诃有意让她坐过去听着,她也兴致缺缺的,坐在一处小凉亭里踢石子,不知道在想什么。
“怎么了这是?”伍斐伸手抚了抚下颚,另一只手里握着的扇子敲了敲宋昀诃的手肘,“无忧无虑的小公主怎么还多愁善感起来了?”
“以往能出家门,她不是最开心的一个吗?”
宋昀诃朝他指的方向看了两眼,见蔷薇花一样粉嫩的小姑娘坐在凉亭里,明月守在凉亭外,她托着腮,两条细长的眉拧着,确实是闷闷不乐的样子。
“陆珏。”宋昀诃喊了正在跟人聊魔族大裂缝的陆珏一声,见陆珏望过来,长指点了点凉亭,道:“去,叫小十过来一起。”
陆珏啧了一声,抚着鼻梁骨从椅子上站起来:“连你这个亲兄长都唤不动,我去了也是白走一趟。”
宋昀诃笑着骂了他一句:“说那么多做什么,快去。”
没过多久,陆珏自己一个人回来了,他摊了摊手掌,道:“小十说没事,身体有些不舒服,先回房歇着了。”
“不舒服?”宋昀诃将伍斐落在他怀里的折扇丢了回去,敛眉起身,问:“怎么会突然不舒服?”
他再往凉亭口一望,果然已经没人了。
宋昀诃不放心,想跟过去问一问,但想着她摆明了不愿见人的态度,只得按捺着脚步,沉吟片刻后,道:“去请医官,给姑娘看一看。”
他身边的从侍立刻应声下去了。
“诶。”伍斐顶着张温润君子的面庞,就爱干些揶揄打趣的事,他敲了下秦冬霖靠着的椅背,问:“怎么了?你们两吵架了?”
他摩挲着下巴,有理有据地猜测:“或者是,上次的事还没和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