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暄几句后,方景斜楞着顾立春,悄声向贺新华打听:“我同桌,就是那位顾同学,他这人挺有意思的,一个只会美术和音乐的初中毕业生,每回都把卷子写得满满的,还说阅卷老师没准会看在他辛苦的份上,给个几分。唉,你说他看着挺好看,没想到是个绣花枕头。”
贺新华瞪大眼睛望着方景,过了一会儿才忍不住说道:“你知道他是谁吗?”
方景反问道:“他是谁?不会是文工团的吧?”
贺新华微微一笑道:“他是我们分场的场长,不止擅长美术和音乐,所有科目都擅长,我们大家不会的题都找他解答。”
说到这里,贺新华摇摇头,感叹一句:“唉,眼睛小就是不聚光啊。”
方景站在原地发呆。
他不甘心,到处找别的人打听顾立春的情况,一问才知道,什么只擅长美术和音乐,人家顾立春是真的全部科目都擅长,其中文章写得特别好,上过省报和京报。唉,他要是数学时偷偷瞄上几眼,考史地时再瞄上几眼该多好,不至于留下那么多空白了。方景恨不得扇自己几巴掌。
1977年的高考就这么结束了,有人欢喜有人愁。有的满怀期待,盼着通知书快点下来,有的已经暗暗下定心心,准备今年不成,明年再战。
一个月后,教育局开始通知考生去体检,对于体检,顾立春还有点担心过不了,最后发现没事。
到了1月中旬以后,录取通知书开始陆续发放。
顾立春在二月初收到了东大的录取通知书,陈洁也收到了京城师范大学的通知书,郭红梅考上了云阳师院,金发也考上了市里的一所师专,孙厚玉不幸落榜。
全场一千二百多名考生中,共考上了二百多名,光五场就占一百五十个名额。这下不光是红河农场,是整个县城都轰动了。还有记者打算年后下来采访。
整个春节期间,顾立春家每天都有人登门,有的来表示感谢顺别告个别,也有人慕名而来向顾立春请教。
顾立春把自己的参考资料和笔记留给那些没考上的同学,这笔记一传出去就遭到争抢,大家争相传抄。
顾立春也收到了其他人的消息,孟念群考上了北航,陈禹是理工大学。
孟安城也打电话过来,顾立春说道:“今年过年又没能回去,咱们开学见。”
孟安城说:“我托人查了你的分数,应该是全省前十之内,你的志愿报低了。”
顾立春道:“我觉得正好,一点也不遗憾。”
顾立春年后就要去读大学,自然得把手上的工作交接好,按照规定,他可以带薪上学,就是在读书期间,工资照发。他现在的行政级别是14级,工资140块,在这个年代算是高薪,而大学的助学金每月也就十几块钱。这也算是意外之喜。
顾立春很感谢这个政策,对于只拿工资不干活这种事,也有些过意不去。
他把场里的工作交给白大姐,并提前制定了今后三年的发展计划。还说自己每年寒暑假都会尽量赶回来。
得知顾立春要离开,五场的干部都十分不舍,他们各自送来了贺礼。
顾立春临走前分别去拜访了谈场长和黄书记,谈书记送了他一支钢笔,并说了一些鼓励的话,黄书记也差不多如此。
这两人都拜访了,对于曾经的老领导邓场自然不能不去拜访。
顾立春去他办公室,人不在;去家里,院门锁着,最后在大田里找到了邓场。
两人沐浴着早春的阳光,并肩走在田梗上,顾立春说道:“邓场,过几天,我就要去学校报到了,今天特意向你辞行。”
邓场望着前方,嘴里应了一声,过了一会儿,说:“我早就感觉你不会在农场停留太久,你注定要展翅高飞,这一天果然到来了。”
顾立春的心头突然涌上一股莫名的感伤和寂寥,他平复了一下心绪,仍用以前那种惯用的口吻说道:“邓场真是慧眼如炬,我自己都没感觉到。”
邓场轻笑一声,没有接话。
两人继续往前走,顾立春望着这一眼望不到边际的青青麦田,想着这几年来的种种,不由得心潮起伏,他正色道:“这几年我过得挺开心挺充实的,感谢五场给我提供了一个可以尽情发挥的舞台。”
邓场认真地说道:“农场只是给你一个舞台,你留给他们的更多。”
顾立春笑道:“邓场,谢谢你对我的肯定。”
话说到这里,顾立春可以告辞了,可是他总觉得还有一些话没有说,那句话在心里酝酿着,徘徊着。不说,觉得憋得难受;说了又担心不合时宜。
邓场也察觉到了,主动说道:“你有话就说吧。这样吞吞吐吐可不是你的风格。”
顾立春终于下定决心道:“邓场,你是一个好领导,将来也会是一个负责任的好丈夫好父亲,如果遇到合适的就成个家吧。你可别真听了我那句‘无爱一身轻,光棍是精英’,那只是一句玩笑话。”
邓场沉默良久,才干巴巴地说道:“到了合适的时机,我会考虑的。”
顾立春终于提出告辞,邓场说道:“你回去吧,我再去巡查一下别的地号。”
两人背向而行,一个往南,一个向北。顾立春没有立即回家,他一直朝南走,无思无想,只是专注地走路,经过麦田到达林场,再到沼泽地,最后到达苜蓿地,他躺在苜蓿地里,望着蓝天和白云长久地发呆。
这是一场无声的告别,对红河农场和他的五年时光。从今以后,他将踏上新的征程,他的人生也将会开启新的篇章 。
第193章 结局(中)
1978年, 2月15日,顾立春出发前去东州。
二奶奶和田三红早早起床准备早饭,就连赵志军也亲自下厨给他烙了一张饼。
行李提前几天就收拾好了, 两只大皮箱, 三只行李袋, 衣服没装多少,主要是吃的, 他自己带的,给父母的, 给赵志荣兄妹的。
对于顾立春的离开, 一家人是既高兴又难过,田三红和二奶奶还偷偷抹眼泪, 弟弟妹妹们这几天兴致也不高。只有明宝毫无察觉, 甚至还特别高兴, 因为她发现哥哥这几天待她特别好,总喜欢带她玩。
吃早饭时, 顾立春见大家情绪低落, 忙安抚道:“你们都别这样, 我又不是不回来了。7月就放暑假了,我肯定会回来。”
田三红强颜笑道:“我们都高兴着呢, 没事。你别挂念家里, 好好读书,缺什么了写信告诉家里, 我给你寄。”
顾立春点头答应。
赵志军在旁边说道:“家里一切有我, 不用担心。每月的工资,我代你领了,给你寄过去。学习也要适可而止, 别累着了。”
接着是二奶奶的嘱咐。顾立春除了点头说好,没有别的话。
刚吃过早饭,赵高、吴胖、孙厚玉等人便来了。
孙厚玉说道:“顾哥,我们本来还说给你办个欢送会,你咋这么早就走?”
赵高也说:“不是说3月份才开学吗?”
顾立春解释道:“是三月开学,可我得提前过去安顿一下。欢送会就算了,又不是不回来了。暑假咱们再聚,到时咱们去搞野营和烧烤。”
要搁了平常,大家肯定会欢呼雀跃,此时离别在即,谁也高兴不起来。就连吴胖也是兴致缺缺。
大家帮着顾立春把行李放上车,步行送他到农场大门口,赵志军只好开着空车去南门口等着。
路上,赵高愁眉苦脸地说道:“顾哥,你这一走,我这心里都没着落。你说我以后遇到事跟谁商量啊?”
顾立春说:“你以后遇到事首先要自己多动脑子,想办法,拿不定主意就问问梁科和白大姐,对了,还有小孙呢,你们互相帮助。”
孙厚玉道:“顾哥,以后你要经常打电话回来,安顿好以后把家里或是宿舍的电话告诉我们。”
顾立春点头答应:“行,我安顿好以后就给你们写信。”
他们边走边说话,结果人越攒越多,猪场的职工,还有没离开的知青们也都加入送行的大军,浩浩荡荡一大群人簇拥着顾立春朝南门走去。
农场里考上大学的知青,接到录取通知书的已走了一大批,像陈洁张盼他们已经回家去了。
剩下的是没考上的,或者是考到本市和本县,打算过几天直接去报到的。那些落榜的知青们神色寥落,郁郁寡欢。
顾立春安慰他们道:“你们不要失去信心,今年是恢复高考的第一年,学校少,考生多。听说全国考生有570万,才录取了27万,录取率不到5%,可以说是史上最难。你们继续努力,今年再战。而且我还还有一个猜想,说不定有些学校和专业会补录一批考生,你们没事多跑跑教育局,注意关注一下最新消息。”
大家听说还有补录,有些人重新燃起了希望,激动地问道:“顾哥,你说的是真的吗?”
顾立春道:“目前还没有确切消息,这只是我的猜测。”
经过这几年的相处,他们都明白,顾立春每次说的话真不是随便说说,他们这次也是毫不怀疑。
大家边说边走,很快就到了农场南门,赵志军正开着车门跟陆大爷闲聊。两人一看到这浩浩荡荡的人群,不由得咂舌。
陆大爷面带骄傲:“咱家立春,就是受欢迎,你瞧瞧这场面。”
赵志军道:“是挺有排场的。”
顾立春笑着跟大家挥手告别:“回去吧,咱们暑假再聚。”
大家依依不舍地挥手致意。
等到顾立春坐进车里离开,他们才慢慢走回去。
……
下午4点钟,汽车到达东州汽车站。
他一下车,就看到父亲和葛珲。
“爸,葛珲,你们来得够准时啊。”
葛珲笑道:“我们早来了,这破车今天挺好,没晚点。”
葛珲骑了辆三轮车来,他把行李装进车厢,让两人坐在三轮车两边。
顾立春说:“你带着行李就行了,我坐车坐得难受,走路舒展舒展身体。”
“行,你们慢慢走。”
葛珲好长时间没见着顾立春,心里攒了很多话要说,无奈,孟安城跟顾立春聊个没完,他压根没机会插话。
葛珲终于忍不住说道:“孟叔,一会儿立春跟你回家,你们有的是时间说话,我跟他好久没见了,有话要说。”
孟安城只好说:“行行,你们先聊。”
葛珲抢到了说话的机会,得意地一笑,他先跟顾立春报喜:“立春,我去年转正了,现在是牛奶场的正式员工,还当了个小头头。”
顾立春夸赞道:“你挺厉害啊。”
葛珲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在你面前说什么厉害不厉害的,我真佩服你,你随便一考就能考上东大,我还听说你的志愿都报低了。”
顾立春道:“我哪里是随便一考,我复习功课都累瘦了,过年才补回来。”
孟安城接过话道:“你确实太瘦了,咱家这种长相,要稍胖些才好看,那叫丰神俊朗。没事,回家后,我好好给你补补,补上半年,你就能有我年轻时的风采了。”
顾立春:“……”
他们家现在已经搬回学校居住,葛珲骑着三轮车把行李直接拉进东大。
到了河东大学校门口,顾立春看着面前有些破败的大门,不禁有些恍惚,东大跟后世大不一样啊。等进了校门一看,好吧,古色古香,挺有韵味,就是太破了。
楼房破,平房很多,学校的路也不平整。
孟安城注意到顾立春惊讶失望的神色,不由得叹息一声,解释道:“运动中,东大被肢解了。到现在为止,学校教室和学生宿舍还被很多教职工和某些机关单位占着,学校正在协商让他们归还房子。你们新生的住宿条件很紧张,8到10个人一间。不过,你就不用住宿了,住家里,房间都给你收拾出来了。”
顾立春道:“行,正好给其他同学腾个床位。”
他们一进学校,路上遇到其他教职工,大家无不停下来围观父子两人。
“老孟,这就是你……儿子?”
孟安城笑着招呼:“对,就是我儿子,怎么样,是不是有我年轻时的风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