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未开口,这话便叫别人接了去。
“既然是寒山大师墨宝,美玉微瑕又如何?母后赏物不俗,想必一定会喜欢的。”
声音清澈干净,随着主人不紧不慢的步子逐渐近前。
来人一身墨色滚金边长袍,腰坠一块羊脂玉佩,身形挺拔如松,鬓若刀裁眉如墨画。只远远走来,却叫人看出一派从容,淡漠而有礼。行至近前才微微颔首:“皇兄。”
“老九?”姜思南不免有些意外,“怎也此时才入宫?”
姜之恒乃皇后亲子,今日千秋节,这时才入宫确实是迟了。
“替母后准备贺礼难免晚些,不过赶早不如赶巧。”
九皇子上前两步,弯腰拾起被茶水濡湿了大半的画筒,冲谢临香露出了一个清浅的笑容:“若是早入宫,怎解姑娘燃眉之急?”
这话出口淡然,笑容却极有安定人心的效果,谢临香愣了片刻,余光见柳月灵微微矮了身,这才想起来起身行礼。
于是仔细拍了裙角尘土:“九殿下金安。”
上一世九皇子深居简出,再加上与他相关的流言不断,她便与其从未有过交集。
“寒山大师的画作名扬天下,些许茶渍还玷污不了这其中风骨,无须介怀。”
九皇子接过谢临香手中画卷徐徐展开,斜斜瞥了一眼一旁的柳月灵,一番话说得意有所指。
柳月灵眼睫还湿润着,却一个字都不敢再辩。
早就听过传闻,九皇子性情冰冷喜怒无常,命相还不同常人,若是一不小心犯了他的忌讳……柳月灵不由往后缩了缩。
姜思南向前半步:“此番也是灵儿无心之失,九弟愿意帮忙,皇兄便先在此谢过了。”
姜之恒平日里喜好不明,但有一点几乎满城妇孺皆知:九皇子喜爱古籍字画,且倾心于修缮之事。所以,他愿意相助当然再好不过。
“皇兄言重,臣弟不过举手之劳。”
姜之恒小心合上画卷,眉眼柔和下来:“不知姑娘是哪位大人家的千金,本宫也好向母后禀明。”
谢临香微微低头:“多谢九殿下,臣女靖勇侯府谢临香。”
“哦啊。”姜之恒意味深长地应了一声,转眼看向旁边的姜思南,嘴角的笑意淡得几乎看不见,“原来,是谢老侯爷家的。”
站在襄王身边的柳月灵下意识地后退一步。
姜之恒脸上随即又浮起笑容:“谢小姐若是不嫌弃,不如就同我入宫吧,我还留了几件字画在宫里,找一个相似的画筒略修补一二,当是不成问题。”
谢临香抬眼看了一旁的柳月灵和姜思南,事已至此,再同这两人多呆一刻都让她恶心。
眼下还是先将寒山大师的画作修整好才是上策,于是面向姜之恒又是一礼:“那臣女便谢过九殿下,殿下大恩,小女没齿难忘。”
“阿盈。”姜思南表情冷下来。
虽是九皇子帮忙,但自己的未婚妻同别人一起走,无论如何是不能舒心。
然而谢临香却浅浅地笑了:“襄王殿下,灵儿妹妹还需要您照看一下,阿盈跟着九殿下就好,不劳您陪了。”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又明晰事理,既避免了再与这两人斡旋,又恰到好处地提醒了姜思南:今日原本相安无事,是他们招惹在先。
谢临香淡淡瞥了柳月灵一眼。
这笔账,就先记下了。
姜思南无奈,只道:“也罢,那便有劳九弟照顾阿盈妹妹了。”
姜之恒略一抬眉,声音便恢复清冷:“皇兄放心。”
·
四面宫墙挡不住寒风萧索,谢临香同九皇子走过几扇小门,行至一段长廊前,姜之恒突然停下了脚步。
他转身看着谢临香,问道:“谢小姐刚刚是不是受欺负了?”
“嗯?”面对着未曾有过交集的人突如其来的关心,谢临香心有疑惑,却还是不着痕迹地遮掩了过去。
“九殿下误会,只是些意外罢了。”
可姜之恒却不依不饶:“若是意外,怎么连大师的墨宝都被泼了茶水?”
“这……”谢临香一时语塞,虽然确实厌恶柳月灵,但是面对一个与此事毫无瓜葛的人,她并不想过多背后嚼舌根。
毕竟言多必失。
未等到回应,姜之恒却轻轻笑一声:“谢老侯爷为人正直仗义,我敬他是位英雄,想必谢小姐将门虎女,自有英雄风骨。”
谢临香抬头看着他。
“是以,就算有什么冲突和内情,我必相信谢小姐的为人。”姜之恒说得认真。
谢临香愕然,不过萍水相逢,九皇子不但出手相助,还如此一番信任。
再回想上一世五年的蹉跎换来的家破人亡和谋反骂名,其中各种酸楚,点滴在心头。
谢临香柳叶眼半展,轻轻一笑:“承蒙九殿下抬爱,愧不敢当。”
看来,世人口中性情阴郁偏执的九皇子,也并非那般不可亲近。
“应该的,本宫年少时还曾得过老侯爷教导,侯爷高风亮节,不知……”姜之恒欲言又止。
“嗯?”谢临香疑惑抬头。
姜之恒一声轻笑,又有些拘谨,低头看着她的脸认真地询问道:“我视谢老侯爷为长辈,可否……私下里也唤姑娘一声阿盈?”
谢临香愣了。
阿盈乃是乳名,当年父亲在外打仗,恰逢母亲柳氏生产。凯旋的捷报同她一声响亮的啼哭一同降临在靖勇侯府,谢侯大喜,便取了盈这个字,是音同“赢”。
女子闺名当只有父母亲人才可唤得,姜思南是因为自幼的婚约才如此叫得亲近。于情于理,九皇子是外男,叫不得的。
谢临香攥着画卷,未加思索,竟就鬼使神差点了点头。
点完头才察觉不对,可抬眼却见九皇子眉眼都舒展开来,一双瑞凤眼弯起好看的弧度,语气难掩欣喜:“好,阿盈。”
罢了,至她于死地的襄王都一口一个阿盈妹妹叫得亲热,不过一个私下称呼而已。
谢临香颔首应了。
说来也是不可思议,她明明与九皇子从未有过接触,却不知为何,总有一种说不上来的熟悉感,一言一语,就好像在与旧友攀谈一般轻松。
二人直至换好了画筒,才于皇后椒房殿外分别入席。
席间人来人往,端着茶水点心的婢女鱼贯而入,早到的女眷们盛装出席,交谈正欢。
安排座次的宫人们晓事,谢临香的座位就在襄王的位置左侧,是一转头就能看见的距离。
谢临香环顾四周,没见着几个熟面孔。
原本京中女眷她就相识不多,只与几位武将家的女儿交好,此刻周围一扫,并未见到熟人。
倒是柳月灵,她早已到了,位置就在她侧方,与周围几个姑娘聊得正欢,丝毫不见刚刚梨花带雨的姿态。
谢临香吃着茶点,淡淡笑着,回头悄声询问织云:“让你准备的事情做好了吧?”
织云点头,鬼灵精地笑了:“小姐放心,万事俱备。”
第4章 碰瓷儿
谢临香点头,若无其事地端起茶杯饮了一口。
千秋节大宴,各宫娘娘以及朝中官员女眷俱在,上一世皇帝就是在此时宣告了她同姜思南的婚事。如今若是想要阻止这件事,需得有个站得住的由头。
姜思南原本就觊觎兵权,娶她就是为了她身后那些追随靖勇侯的将士军心,又在她面前百般掩饰,想让他主动提出退婚,必然是不可能。
而自己刚刚回京不足一月,连谢家旧友都没来得及走访,与襄王更是生不出什么非断不可的嫌隙来。
更何况婚约乃先帝所赐,若非必不得已,皇帝也不可能会轻易废止。
眼下,便只有想办法延缓,再徐徐图之。
谢临香侧目看了一眼正与人谈得开心的柳月灵,轻轻笑了。
上一世的皇后千秋节上,柳月灵曾献舞一曲,既有轻歌伴随曼舞,又有鼓点伴剑舞,柔中带刚刚柔并济,得了皇帝皇后好一番夸赞。
不知今日,她是否还照旧会在众人面前蹁跹一舞呢。
正想着,堂中内侍拉长了嗓子高呼一声:“皇上皇后娘娘到——”
四下皆静,众人敛了衣裳行礼,齐呼皇上万岁娘娘千岁。
穆宁皇帝与皇后娘娘携手而来,二人冠服及地,绣着张扬华贵的龙凤。皇帝冕旒之下声音沉稳而带笑意:“诸位平身。”
帝后于主位就坐后,皇帝举杯道了贺词,才叫宫中司乐呈上歌舞等一应节目。
堂中美人舞衫歌扇,礼乐轻奏。本朝重视礼教,各位官员和诰命的夫人相互敬酒,连一旁襄王殿下的案前也很是热闹。
谢临香余光扫一眼,一旁的柳月灵已经不见了。
正在这时,正二品的户部尚书柳闻治同夫人一齐敬了皇后娘娘的酒。贺礼早已登记入库,柳闻治又呈上一对东珠:“皇后娘娘国色天香,唯有此物才可相配。”
皇后面上欣喜,还未来得及说话,柳夫人便又补上了一句:“小女灵儿也特地苦练舞技,只盼着今日能在娘娘面前舞一曲,为娘娘助兴。”
柳夫人话不过心,被户部尚书轻戳了一手肘。
好在皇后娘娘识大体而明事理,笑着应下:“如此正好,本宫也想见见柳大人家的千金呢。”
听见动静,谢临香擦了擦手上的点心渣子,好整以暇地吹了吹茶碗。
终于来了。
柳月灵已换了舞服,一袭月白色的织锦裙,配着水墨长袖舞扇,很有一番诗情画意。司乐的宫人们早就退了下去,众人的目光皆被她吸引着。
少女噙着一抹浅浅的笑意,随着丝竹旋律水袖起落,舞起的姿态犹如波折。
襄王放下了酒杯,目光被牢牢吸引住,几乎沉浸在这舞姿当中。
霎时间,丝竹和鸣,锦瑟后来居上,音律陡然变化!
水袖从腕间脱去,换作锐利的长剑,少女身形也从轻曼换作矫捷。
从扇舞到剑舞,一柔一刚的转化在丝乐的结合之下竟然天.衣无缝,叫众人皆看痴了,原本嘈杂的宴席竟不知何时静了下来。
“好!”有人带头叫好。
柳月灵转头回以一个笑容——是襄王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