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爷是新党的支持者?”听乐天言,张纯孝问道。
乐天摇头,笑问道:“乐某自政和八年为官至今,张府尊可曾听乐天对新旧两党任何一派出言支持过?”
细想这位乐公爷少年得意幸进,又有偌大的才名,言行自然为人所侧目,细想之下乐天还真没参与新旧党争之事。张纯孝下意识摇了摇头:“不曾。”
“我朝有新旧党争,但前唐也有牛李党争,但牛李党争使前唐中兴,而我朝新旧党争却使朝廷陷于纷乱!”乐天继续说道,说到这里将目光投向张纯孝,问道:“张府尊可知是何原因?”
“请公爷示下!”张纯孝拱手道。
“自宣和三年到宣和七年,乐某被黜职夺爵赋闲在家,心中一直思虑此事,多少也有些感想,今日便与张府尊说出来。”乐天言道,又笑道:“当然,乐某只是一家之言,其间定有不当之处,还望张府尊斧正!”
“公爷谦虚了!”张纯孝忙拱手道:“公爷博学朝野皆知,是下官聆的公爷教谕。”
乐天也不客气,直接言道:“我大宋新旧党争和唐代的牛李党争有何不同?乐某觉的之间最大区别,就是一条:唐朝人比我宋人更负责。
唐朝牛李党争双方,虽说各有私怨利益,但国家大事面前,都是负责任的政|治家,关键时刻常能顾大局。而我朝的新旧党争,与之一比却差得远,到了最恶劣的时段,更是只讲私怨不顾国家,尤其是其中一方,更是节操尽碎。”
听乐天这么斥责大宋新旧党争,张纯孝心中一愕,显然乐某根本没把新旧两党放在心上。
“至于这个差别有多大?可以先看看唐代的牛李党争。”乐天继续言道:“唐朝牛李党争,双方代表人物为李德裕与牛僧孺,这二人一个是名门大族出身,一个草根身份,各自拉起一干队伍,多年来朝堂上互掐不停,惹得无数后人纷纷瞧热闹。但这二位一天二地仇的政|治强人,却也有个同样的身份:俱是治国干才!
虽说出身不同,政|治主张也各有差异,但放在前唐的国事之中,李德裕和牛僧孺,都堪称担当大任的好手,且都有清正廉洁的好品质。以为官表现论,绝对都是官员中的楷模人物,治理政事水平更拿得出手,李德裕治理剑南,牛僧孺治理鄂中,全是满满辉煌的好成绩。比起历史上那些满嘴唱高调的所谓清流人物来,这二位都是优秀的实干者。
如此优秀人物,互相掐起来,自然也是高招迭出,牛李两党相争的二十七年间,大唐的朝堂就变成了擂台,一会是李德裕把牛僧孺踹翻,过几年后牛僧孺又把李德裕揍趴下,二人相继浮浮沉沉,互相拆台的事情也做了不少。牛僧孺更闹出一桩槽点,把李德裕从吐蕃手里浴血收复的维州,竟然拱手还给了吐蕃,闹的大唐颜面尽失。
虽说这事做的糟糕,但牛僧孺随后就用一种办法,证明了他从不逃避的品质:慨然承担了丢失维州的责任,主动引咎辞职。这不止是敢作敢当,更是肩起国务责任的勇气。以一身的担责,平息维州争端后朝堂无谓的争论,把国家政务拉回正规。虽说这件事上,牛僧孺的战略预判犯了错,可这负责任态度,着实无错!”
“公爷所言不差!”旁边的张纯孝也忙言道:“牛僧孺与李德裕二人争斗二十余年,虽说是为闹剧一般,但贯穿始终的,同样是这负责任态度,无论李德裕还是牛僧孺,一旦当政后,都会把对手狠踩痛贬,但是唯独不会贬的,就是对手已经见效的国务政策,下官每当读史时,也对二位前辈深感敬佩。”
“是乐某在张府尊面前献丑了!”乐天言道:“但不得不让人承认的是,正是牛李两党在互掐的二十多年中,那一段时间的唐王朝,也就出现了一幕奇景异象:在牛李党争的白热化期间,前唐却一度走出困境,有了唐朝武宗皇帝的会昌中兴和宣宗皇帝的大中之治。”
“公爷所言极是!”张纯孝忙道:“武宗皇帝时前唐己呈现颓末之势,但正是有牛李党争,才有了前唐末期这晚霞一般的辉煌。”
乐天点头,随之话音一转:“依乐某来看,前唐牛李党争是为良性之急,但我朝的新旧党争,不能算做为国为民之争,只能算做朋党之争、害国之争。”
张纯孝点头道:“公爷所言甚是,我大宋党争表面上看来是为变法的新旧党争,实则渐渐演变为朋党之争。”
乐天继续言道:“我朝朋党之争,从仁宗皇帝年间初现,仁宗朝起我朝面繁荣,其实却已不堪重负。国家财政连年赤字,行政效率低下,朝堂上冗官扎堆,国防危机四伏,已经是不改不行的地步。时范仲淹公实行改革,然终因阻力太大而被废止,此时是为我朝朋党之争初现时期。
我朝月党之争,真正的白热化时代,是从王介甫变法开始,此时的大宋三冗愈沉,若再不除弊革新,会呈垒卵之势,而以司马光为首的一群老臣们,却只知道给新登基的神宗皇帝唱高调。这才叫年轻的神宗皇帝忍无可忍,慨然启用王安石,拉开轰轰烈烈的熙雍变法。
但随着变法的开始,北宋的朋党之争,也迅速的高涨起来,早年唱高调的司马光一伙,摇身变成了反对变法的顽固派,与王安石麾下的变法派玩命死掐,呈水火之势……”
张纯孝言道:“公爷,蔡相既为新党,我朝于太上皇初年得势,蔡相更曾劝太上皇立有元佑党人碑,对旧党大加贬斥,但民间百姓却对司马光相公等人极力褒扬……”
“事情总是有两面性,有人赞同就有人反对,王介甫变法自是难有免操之过急之处,或是错漏之处!”乐天点了点头,向张纯孝问道:“但司马光的朝中盟友文彦博的一句话,不知张府尊可曾听过?”
张纯孝问道:“这位文相公所说的是何话语,请公爷明示!”
乐天言道:“文彦博文相公曾言,为与士大夫治天下,非与百姓治天下!”
“公爷所言是为何意,下官不明白。”张纯孝不解。
“大宋的天下,是天子与士大夫治天下,而非与百姓治天下,所以在司马光、文彦博等人的眼中看来,变法触动了自家士大夫的利益,所以一定要罢掉新法,哪怕是毁了大宋的前途,也要抱团与变法派玩命,这才是新旧党争的根源,也正是其的恶劣之处。”乐天一针见血的指出。
被乐天说到了反对变法的根基之上,张纯孝沉默下来,许久后才说道:“这些是下官从未曾想过的。”
随后张纯孝继续言道:“仁宗朝时,庆历新政失败,范仲淹、韩琦、富弼、欧阳修相继被排挤出汴都,莫不是也因此等原因?”
乐天点头道:“不错,仁宗朝时庆历新政也是因此原因而废止,只不过反对新政的政敌们没有置范仲淹、韩琦、富弼、欧阳修等人于死地。但在神宗皇帝驾崩之后,司马光掌权,将新党顶着反对压力坚持了十五年已经取得成效的新法统统废除,将王介甫生前的得力助手,变法派的重要人物蔡确,更被旧党们罗织罪名害死。
更令人发指的是,为了彻底踩倒变法派,号称忠君爱国的司马光,竟连大宋国家尊严都不顾,在我朝已经掌握对西夏战争主动权的大好形势下,主动谄媚示好,将北宋将士浴血收复的西夏六寨割给西夏。
蔡确等人之死的血仇,还有旧党等人对哲宗皇帝的不敬重,导致哲宗皇帝亲政后重用变法派,继承王安石蔡确变法遗志的变法派干将章惇,在这场朋党之争中,掀起了对旧党们最惨烈的报复:大批旧党官员被株连论罪,已经去世的司马光被追夺一切赏赐册封。就连支持司马光的高太后,都险些在死后被废掉尊位。大宋朋党之争,就这样一步步到了你死我活的境地!”
“可是……在我朝仍有许多人对以元佑旧党为荣。”张纯孝犹豫着说道。
乐天言道:“所谓的士大夫也就是官僚地主,而变法动的就是他们的利益,这些士大夫世代为官,掌握着官府舆论舌簧,家境富裕家中多出读书人,自然要为自己涂脂抹粉。”
北宋亡国后,历史上许多人将王安石当做北宋亡国的罪魁祸首,实则是理学兴起保守派占据舆论主导权提出的论调。
“公爷所言甚是!”张纯孝应道,思虑片刻接着说道:“哲宗皇帝亲政之后,以章惇为首的变法派虽对守旧派开始了惨烈的报复,但在推行新法的同时,对旧党的施政举措也是去芜存菁,尽力吸纳,绝不做司马光割让土地之举,哲宗朝我大宋一度攻克横山占据优势,为宣和朝一举灭掉西夏打下坚实基础。”
对此乐天叹道:“正是因为这种你死我活的党争,毁掉了大宋立国的政|治根基,整个官场成了劣胜优汰的逆淘汰状态,奸堂上奸人蠢官扎堆,而太上皇当政年间又喜好丰亨豫大,朝中佞臣极力逢迎不知劝谏,我大宋才到了不可救药的地步,直至现下有灭国之危。”
有一点乐天没有提及,唐代虽己科举取士,但朝中官员多取豪门望族子弟为官,这些官员出身名门,为了家名誉,这些官身上保持着温文尔雅的君子气质,举止更是注意家族声誉,不会为了私利而全盘否定对方立场。
而自宋代以科举取士,名门望族的士族门阀己经彻底没落,官员出身于平民草根,身上多了些流氓气质,以至于自宋之后朝代的官员,可以说都是流氓士大夫阶层,而到了明代更是出现了文官们结队在朝堂上为了政|见争执而扭打一团,将士大夫的流氓禀性暴露的一干二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