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求你一步到位,起码首先,布庄、裁缝铺子、布料相关的行业都得先能买得起。”木白举起了两根手指,对着这个可怜蛋说:“两年内,将它的成本降到这一程度,不难吧?”
不,不难,怎么会不难?就在侍郎距离口吐白沫还有一步之遥时,太子殿下在他面前蹲下身,语带蛊惑:“爱卿,你可知你在做一件什么事?”
“下,下官不知。”侍郎抖若筛糠,只觉回去后没法和上峰交差,简直像辞职。
木白拖住下巴,低声道:“你可看见了尚衣房如今的模样?有了这一机械,裁衣缝衣都不再是耗时耗力的麻烦事,民间有越多的缝纫机,就会有越多的对布料的需求。”
“对布料的需求越大,对织布机的要求就越高,在需求之下,一定会出现一个如同黄道婆一般改良织布机的人。”
“织布的效率提高了,那么对于丝线的需求也会增高,如此,不用多久,就会有人改善缫丝技术。”
“而缫丝技术改变了,就会提高对原材料的需求,如此不久,要么有人改良养蚕技术,要么有人寻到更好的织布材料。爱卿,你看,你改的不是这一台织布机……”青年的手指在空中移动,将一整个产业链在虚空之中一一点了出来,末了含笑道:“你改良的是这整个未来。”
工部侍郎,工部侍郎顿时热血沸腾。
作者有话要说:小白:你看这个大饼,它又大又圆……
产业链由上而下是最好的模式,需求才是工业进步的根本。
第168章
当沾着朱色的毛笔将画纸上最后一朵梅花瓣点上,这幅《九九消寒图》完成的同时,也意味着一年春好时的到来。
在这个时代,夏冬都是一道生死坎,这两个季节是天灾人祸的高发期,尤其是冬季,比起夏日那些轰轰烈烈的大灾和大难,冬日的死亡来得更加寂静,无论南北,每年冬天都会有人在开春后发现自己的邻居在安静的冬日被夺走了性命
大明王朝使用的历法和节气是《大统历》,在洪武十七年重修的历法根据的是设立在大名都城应天府的紫金山天象观测点,因此全国的历法使用的都是南方时。
所以,当位于江南地区的应天府炸响第一声春雷的时候,边塞的大部分地区还在银装素裹之中。
但在这一日,无论是已经换下冬装的南方人,还是依旧顶风冒雪的北方人,都有志一同得遥遥冲着天空举起了酒杯,共同庆祝春好时节的到来。
接下来,随着越来越多的居民走出房门,走入日光下,当官府的衙役照例登门统计人数,他们惊奇的发现除了极少数的极端情况,他们身边的人居然没有减员!
在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众人的第一反应都是不敢置信,他们已经很习惯在一个冬天之后接到亲友的讣告了,但今年……来往的驿站也好,贩夫也罢,谁都没有带来那用着素色绢布包裹的不详之书。
“这,这定是仰赖圣上恩德!”一些淳朴的百姓思及此已是泪盈于颊,纷纷就地磕头,面朝应天府的方向叩拜。
虽然在上头的贵人们看来,他们这些没读过书的老百姓多半是愚钝的化名词,但是这些生活在社会中下层的人最能感觉到社会的变化。
而在这个冬天,他们猫了一个扎扎实实,又温暖又舒适的冬天。
有衣服穿、能吃饱肚子、有取暖的燃料,只要没有遇到被雪压塌房子这样的倒霉事,用老一辈的话来说,那真是睁开眼睛开始就没过过那么太平的一个冬天。
社会中下层的民众是这个社会中最脆弱的存在,好的政策不一定能庇佑到他们,但糟糕的政策一定是他们第一个遭殃,换句话来说,要能让老百姓感觉自己的生活是真正变好了,那也意味着这些政策的完善度已经达到了八成以上。
要达到这点并不容易,这一个安稳的冬天,是用大明朝从一品大员到无品小吏几乎是全部的心力换来的。
这一点,就连朝中的臣子们都有些微词,他们认为太子殿下在这方面未免放了太多的心神,坦白说如今的冬天比之以往已经不知道好过多少了。
在各处堤坝先后使用了那种叫做“沥青”的材料进行加固后,今岁夏日,大明虽仍有小灾小难,但完全没发生往年大决堤情况。
对于民众而言,没有发生这种大天灾就是万幸,大明如今的粮税并不高,没意外的话大部分人都能过个富足年,于朝廷而言,他们已经仁至义尽了。
与其将眼睛放在这方面,不如看一看最近看着藩王们陆续出航边塞少人镇守而蠢蠢欲动的残元?讨论下是不是限制藩王出海次数,或者是出海人次,再研究一下长此以往可能存在的危害性和潜在威胁?
如果太子殿下不爱听这个,那大家商讨一下该给那些随着船只摸到大明来的海外番邦什么待遇也是可以的,总之,没必要在大家已经“尽人事”的事件上多费功夫。
在大明的第二个中枢心脏,也就是东宫所在的春和宫文华殿内,前来汇报的臣子们用比较含蓄的话语表达了如上这番劝谏。
当时木白就笑了,五官已经长开的青年面容俊秀,遗传自父亲温柔清朗的眼眸和来自母亲利落干脆的上挑眉在他面上完美得融为了一体,显得少年一笑起来,就格外明朗。
在大部分朝臣眼中,他们的太子殿下无疑是十分合格的储君。
虽然年少时的举动在人们眼中留下了几分他不靠谱的印象,但考虑到当年还是太孙的这位殿下是在还是可以被原谅年轻气盛的年岁做出这些事,自然不算扣分项目。
而且不管怎么说,这位殿下是跑出去参加科举,又不是出去玩耍,对于读书人来说,这位凭着自己的能力考入了学子们最神圣的殿堂的太子殿下也是一种皇室对于科举重要性的表态。
科举不重要的话,太孙殿下也完全没必要特地去参加是不是,无论在哪里,实力都是重要的敲门砖,加上这几年朱标给儿子请了不少儒师,每逢皇子讲学的时候,太子殿下的表现也都是众生无法挑剔的优秀,小小年纪接触朝政之时更是谦虚谨慎,虽然有一些偏于工计的小爱好,但也算瑕不掩瑜。
除了有部分臣子认为他不够强势,辜负了身上来自外祖的血统外,臣子们对于大明的第三代还是十分看好的。
而就在这一刻,当这个青年缓缓放下撑住下颚的手,当他上挑了眉峰,当他收敛了唇角的笑意,冰冷得看着他们时,这些来到春和宫劝谏的臣子们猛然间发现,这位皇太子殿下表情和气势和他的祖父竟是一模一样。
“我本布衣,”青年缓缓自座位上站起,一步一步走下,而他的每一步,皆气若飞鸿,令这些臣子不由自主得后退,“曾祖父因饥饿而亡,祖母因饥饿而亡,叔伯婶婶或是死在战乱里,或是死在了饥饿之中,只留下祖父一人,茕茕孑立,不得不入佛门求生。”
他说的这段朱家发家史天下可谓人尽皆知,洪武帝从不曾美化过自己的出生,即便在他登基后曾有臣子拿着“自古以来”的常规行为模式,劝他寻一个朱姓名人挂靠上以为自己的家世增添光彩,也被他直接否决了。
从他第一次成为北伐的主要力量写下讨伐檄文的那天开始,朱元璋几乎是无时无刻都要向天下万民重申自己的出身,“予本淮右布衣”更是他每每推心置腹时的口头禅。
他没有高贵的血缘,没有英勇的祖先,没有那“赵氏孤儿”般悲惨的出生,他就是华夏大地所孕育出的一个农民的儿子,一个被连年灾祸逼得不得不遁入空门,舍弃子孙后代和姓名以求口饭吃的可怜人,是个在街头摇尾乞怜求一条活路的乞讨者,是个把脑袋拴在腰带上的大头兵。
朱元璋从不美化自己的过去,他甚至以自己过去的每份苦痛和低微为傲,因为正是那些没有将他击垮的苦痛,才养出了大明的洪武大帝。
朱元璋如此,朱家人也是如此。
无论是当今建文帝朱标,还是木白的叔叔们,都不会避讳自家的出身。
因为在他们的心中,洪武帝当得英雄二字,既是英雄,出身贫寒又有如何。
“祖父因天下乱为众人所推,为逐胡虏,为除□□,为使民得其安神之所而起兵,大明的立国之本,便是那些你所说的已经仁至义尽的天下黎民。”
“孤很想知道,你所谓的仁至义尽是怎么个仁至义尽法。”
“何以为仁?彼此痛痒相省者谓之仁,何为义?义者,道义也,你们可还记得为官的道义何在?为了钱?为了权?还是为了祖坟上的那缕青烟?”
青年的每一步,都踩得稳极了,像是踏碎了地上块块青石,也像是踏碎了这些臣子心中的丑陋,他步步前逼,这些臣子们退无可退,也不敢再退,只得隔着一丈远,却只能诺诺躬身,不言不语。
木白的视线从他们面上一一扫过,片刻后露出了一抹冷笑,“诸君都是大明新取的进士,可还记得每一次择官时试都有一题‘为何为官’?又可知为何每次在评定之时自评之处,都会有这个问题?”
他抬起手,接过了一叠以牛皮纸作为封面的纸张,随后向前一递:“这是你们自进士科至今所有的答卷,都看看自己写过什么。”
众臣子们在心中倒抽一口气,顿知情况不妙,虽然如今每个臣子都有一册档案放在户部,但就他们发出谏言到太子如今发作也不过片刻之间,这点时间绝不可能让太子派人去户部拿自己的档案。
而现在东西在这儿,自是太子早已有了准备,是早有预谋还是借题发挥?无论是哪一种,都是大事不妙的预兆。
众臣子心如擂鼓,但面上丝毫不显,他们纷纷恭敬接过内官递来的属于自己的名册,在太子冰冷的目光下一一展开。
这种官员的名册从他们步入官场开始便有了登记,虽然与本人息息相关,但阁藏于户部,是以纵然堂中官员基本都是三品朝上,除了在户部当过差的,也没人见过这官员名册是个什么模样。
但能够在今日这番场景满足好奇心,着实让人高兴不起来,臣子们内心纷纷哀叹,然后抖着手展开了自己的名册。
第一页为出身籍贯,身家背景,这些都是赴考之时填报的内容,时间过于久远堂中不少人已经都要忘却那些记忆了,如今一打开,不由有些恍惚。
这些人中有不少这一页都有大片空白,或是只有寥寥几字,那是他们的出生,确实在那时乏善可闻,但思及现在的身家情况……几人嘴角不由微微上扬,带着一点点不可言说的骄傲,他们打开了第二页。
第二页便是他们科考时的题目了。
大名的科考为了避免舞弊,答卷一律誊抄糊名,而他们手上拿着的则是亲笔所书的原版。
明初的考生才能良莠不齐,这些答卷上的字迹就连他们现在都有些看不过去,明明在如此紧张的气氛中,众人都生出了几分“我过去好青涩”的感叹,在太子殿下的紧迫目光下,他们又翻过了一页,第三页便是他们在择官时面对的那一道题了。
这一题是木白回家之后建议增加的,因此这儿也有人没有这一题,但他们对此题并不陌生,大明每隔几年就会派人进行官员的政绩考核,其中有自查也有他查,而自查之中这一题是必答题,因此坐到现在这个位置上的多多少少都有自己关于这一问题的答案,官运越是亨通者,回答过的这一题便越多。
在看到自己当年青涩的笔迹时,朝臣们都沉默了。
他们有些恍惚得看着纸上的文字,那上面端的是意气奋发,端的是无所畏惧,满满都是阔步向前的豪爽。
那是在他们最志得意满的时候留下的痕迹,那时他们得到了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次肯定,那时他们挥别了过去,踌躇满志迎向新的未来,那时他们……满心满眼写的都是将苦读多年的圣人学说学以致用,他们豪情无限,挥斥方遒,觉得依靠自己可以改变这广阔世界,可以达到自己的理想。
而当他们翻过一页又一页,这每一页预兆着他们又往上头走了一步,也是他们攀行的脚步,每一页的字迹都在变好,从朴素染上了圆滑,他们用的墨碇也在变好,从最早干涩的油烟墨到了后来的松香墨,遣词用具更是进步神速,如今的文字相比过去可谓野草与繁花。
是的,这无一不是证明他们从一个穷学生到了更高的位置,他们有了更多的钱财、更高的地位,他们可以购买上好的墨碇,可以拜访名师或是采购名家书帖,自己也从划拉着树枝写字,到了一幅手书价值千金的地位。
但他们的理想,从何时开始,从长长的一串变成了如今短短的一行?
他们的愿望,又是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如此铜臭、如此市侩、如此俗不可耐?
他们是什么时候开始,变成了自己最讨厌的样子?
变成了他们还在念书之时,那最唾弃的样子?
一滴,两滴,泪水盈满了眼眶,随后落下,打在了自己那散发着腐臭墨香的字迹上,这一刻,堂中众人只觉得自己像是被扒下了所有的衣裳,在光天化日亮光堂堂之下裸奔般,羞耻无比。
“诸君,最好的老师永远都是自己。”许是不忍于这些朝中士大夫如今狼狈羞愧的模样,太子殿下冰冷的嗓音在此刻也柔软了几分,说出的话却如刀子一般捅向了这些人的心窝:“诸位有多久没有看看自己了?”
“孤曾听闻,仁之极,则全人类情义利患之于我身,人若苦,若电之相震、火之相焚,诸君,你们的仁和义,不过如此啊。”
众臣撼然,几人不由羞愧掩面,呐呐不敢言。
第169章
常言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就在那群眼圈红红的朝臣离开春和宫三个时辰之后,关于那一日的传闻就在京官圈子里传开了,虽然宫闱之事是保密的重中之重,但按照规定,皇宫之中除非是陛下特许,所有人无论大小长幼,都是一视同仁得步行出宫,而且非大雨者不可打伞,当然,也不可能掩面。
所以当这群文官们一个个红着眼圈走出皇宫的时候,那狼狈模样可都被沿途人士看在眼里。
不过这些去劝谏太子殿下的臣子嘴十分硬,无论旁观者怎么关心怎么探听都不愿意说出是何原因,问急了就唉声叹气,朝臣之间不由议论纷纷,流言满天飞。
#惊!他们拜见太子后竟发生了这样的事#
#太子究竟说了什么,竟让两朝老臣泪眼汪汪#
这一刻,明明是初春,那些没有参与谏言活动的朝臣们全都成了田里的猹,看着那还没成熟的瓜满是垂涎。
这些猹里有一只因为身份特殊而格外显眼,因此吸引了木白的注意。
那就是木白的老父亲,大明如今的掌舵人,朱标。
当突然被老父亲召见时,被放养许久的木白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忙脚步匆匆得去了,等到了武英殿,父子两把话一说,太子殿下立刻露出了黑人问号脸。
您叫我来就这事?就这?他辛辛苦苦穿过中轴线,脑子里都做好了各种腹稿,无论是北元打过来了、云南、吐蕃反叛了、倭国又搞事了还是海上新建交的贸易伙伴被撬了墙角、棉花贸易可能断供,甚至都相对应得想要了一二三的处理方案。
结果老父亲就是来问他为什么那些臣子红了眼圈???
爹,你看到别人红了眼圈,那你看到你儿子的黑眼圈了吗?那么大那么醒目的黑眼圈就在脸上啊!木白的眼神渐渐哀怨,就来朱标要扛不住儿子那小眼神,想要说几句话安抚的时候,忽然发现儿子的小眼神突然变得犀利起来。
朱标顺着儿子的目光看了过去,顿时暗叫一声糟糕。
木白视线所在的,是奏折的存放处,整整齐齐两叠,一叠是已经批阅完成的,还有一叠是还没有看的。
没看的那部分里头插着各色彩纸,那是标志出事重缓急的信号,但问题就在于那些小彩纸是他标的,更重要的是,同样是代办奏折,他那边的足足是老父亲这边的三倍有余!
这说明什么?
说明他被老爹压榨劳!动!力!了!
木白顿时出离愤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