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世的黛玉生活得十分顺遂。她有疼爱她的舅舅、舅母, 有迎春这样一个时时体贴的闺中良伴, 这样的生活, 黛玉一边感恩惜福, 一边总觉得有点不踏实。
就好象, 这样的生活不该属于她, 仿佛是有一只看不见的手, 替她把这一切偷来了。
所以就算是贾赦与邢夫人处处将她当成自己人,什么事都将她放在前面,有时甚至连巧姐儿都要靠后的时候, 她还是小心翼翼地。生怕自己有哪点做得不好,眼前的一切就会不见了,这样蜜罐一样的生活就会消失不见。
至于没有了这样的生活, 会有什么样的日子在等着她, 她也不知道,就是心中知道肯定不再是现在这样, 让她舒心就是了。
直到有一天, 黛玉做了一个从未对人提起的梦。她心里隐隐觉得, 大概自己现在的生活, 真的是偷来的, 不过那个偷的人不是自己, 而是那个疼爱自己甚于亲生的大舅舅。
那是一个什么样的梦呀,又有什么样贪婪的亲戚在里面做恶呀,自己又如何在梦里挣扎呀。
梦里的大舅舅, 一直浑浑噩噩地在东大院生存, 直到自己去了,也没怎么与这位大舅舅说过几句话。那大舅母更不用说了,远没有现在这样对自己疼爱至骨,就算是有时为自己说几句话,也不过是为了给二舅母添堵。
琏二哥哥倒是与现实中一样,也随自己回了一次南,并帮助自己处理了父亲身后事。只是处理也就处理了,并未如现实一样,早早将林家的财产交到自己手里,而自己成了“一草一纸都是人家的”穷亲戚。他也一直都与那位凤嫂子生活着,却被那位凤嫂子压得抬不起头来。而全府上下的心肝宝贝巧姐儿,在梦中竟若有若无。
这些黛玉都没有对人提起。她只知道,如果真让自己过那样的日子,不定自己都没有梦中活得久。林家的财产怕也早早地落到别人手里了。
可是现在,这份庞大的财产却在自己手里,还因为林家一些老人被大舅舅陆续找了回来,对自己这个当年的小主子都忠心耿耿的,产业还不断扩大着。要是让梦中那些人见了,更该恨自己不早死了吧。
连着几天,黛玉都有点恹恹的,邢夫人生怕她感了时气,急急地让人寻太医、找药材。迎春忙忙地来开解她,让她不要多想,拉她出去走动散闷。就连小小的巧姐儿,也人模人样地把小手放到她额头上,还嘴里念叨着:“不烫呀。”
大家听了巧姐儿的话都笑,黛玉也笑,可她仍然笑得不大畅快。她就是忍不住将自己现在的生活与梦中比较,那时她病了是什么情形呢?身边不过是两个丫头,太医也只来一两次,姐妹们怕过了病气都是打发丫头来问安,巧姐儿吗?哪时好象就没见过几次呢。
大家都看着黛玉呢,所以她的不畅快也都看到了眼里。只以为她是真的病了,现在不过是为了安慰大家才跟着笑,不禁都怜惜起她的懂事来。
邢夫人不由上前扶她想让她躺下,不想黛玉却一把搂住邢夫人的腰,紧紧地把自己的头埋在那微胖的腰身里。她觉得,这样自己就能紧紧搂住现在的生活,不必过梦中的日子。
可把个邢夫人吓坏了,以为黛玉毕竟人小,病中是不是想起自己的亲人了。也用手拍抚着她的后背:“好了,好了,舅母在呢。有什么想吃的、想用的,都和舅母说,舅母让人给你寻去。”
如此的安抚,更让黛玉好长时间没流过的泪掉了下来。她更不好意思从邢夫人身上起来,也不愿意从这不大聪明却待人赤诚的妇人身上起来。这个怀抱,是温暖的,也与她记忆里母亲的怀抱一样,让她安心。虽然梦里的大舅母让她陌生,可此时这个怀抱,却是她的依靠。
因为黛玉一向不大与人做些拉手之类的动作,邢夫人一直当这孩子从小没了亲娘,不惯与人亲热,这第一次被人投怀送抱了,心中怜惜更甚。
从那以后,舅母对黛玉更亲近了。黛玉也试着放开自己的心,将自己的情绪稍稍地露出一些。只有一些,要是人家显出一点不耐、不屑,她也能迅速地收回自己的心,不让自己如梦中那样受伤。
好在大家都接受得很好,为呢黛玉多心,甚至都做出理所当然的样子,没有一个人表现出惊诧来。跟着两位梦中没有出现过的嬷嬷,黛玉知道了,这样的疼爱,才是真正的疼爱,那种挂在嘴边却从不付于行动的疼爱,只在听听就算了。
比如老太太。
她老人家说得多好,最疼的就是自己的母亲,可是却不等自己守完母丧就接自己入了府。可是路上那么长时间,竟连个象样的屋子都没给自己准备出来。可是自己到东大院,也不过是两个时辰的光景,已经各色齐全了。
有了比较,黛玉也就知道了如何与老太太相处。嘴上亲热就亲热吧,可是她老人家的要求,黛玉却是无能为力了。比如那位老太太一心疼爱的宝玉,非得要自己给他做荷包。不用嬷嬷们开口,黛玉也知道那是不行的——哪儿给外男做外针线的道理,就是表兄妹才更让人说嘴。
黛玉自己悄悄与梦中对照着,越来越安心地与大舅舅一家人相处。那不过是个梦,做不得准的,她自己从自己身子的变化都能感觉出来。
可是那一天,大舅舅回来却告诉她,他把自己卖了。
晴天霹雳不过如此。难道大舅舅也与老太太一样,对自己只是嘴上的疼爱,心里不过是想着将自己换取利益?就算是前面就是深渊,黛玉也顾不得了。她死死掐着自己的手,让自己不至晕过去,她要亲口听听大舅舅是怎么说的。
如果真如自己所想,也罢,就听了大舅舅的安排,全当是报了他让自己过了这些舒心日子的恩吧。
等大舅舅说完,黛玉一下子放松下来。哪里是大舅舅卖了自己,分明是不得已。她是父亲做男儿教养大的,自然知道这君臣的道理,对上皇权,谁又能抗争得过?所以大舅舅还要进宫抗争的时候,反过来自己做好进宫的准备。
她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不能丢了大舅舅的脸。所以她按着嬷嬷们的教导,一步步稳稳地去晋见。人道是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她将银票悄悄放在荷包里,塞给了引路的公公,只求能结个善缘。
等回答完了太上皇等人的问话,黛玉心里更定了:听那些问话就知道,人家对自己并不满意。这样才好,不过是那个什么郡王自己的小心思,长辈还是掌握着天下大树的长辈不同意,大舅舅也就不用为难了。
谁知道圣旨来得那样快,打了大家一个措手不及。反正前一日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现在不过是结果出来了而已,黛玉有一种终于来了的感觉,并不多诧异。不过对那位“强抢民女”的什么郡王,黛玉却心里没什么好感,觉得就是这个人,才让自己平静的生活起了波澜。
可是老太太,却只说这是体面是福气,话里话外说着是她给自己带来的福气,提醒自己不能忘记她的养育之恩。全不想想自己孤身一个,到了那样的人家能不能舒心,会不会让人欺负了。对比大舅舅的焦虑,越发现出老太太的假来。
好在大舅母及时解救了自己。回到东大院的那一刻,黛玉前所未有的安心。
接下来的日子,黛玉发现自己的生活里,处处都出现了那位郡王的影子。最先扭转黛玉对此人看法的,就是他在东大院最艰难的时候,将大舅舅接了回来。
那是怎样的日子呀。老太太不知道怎么想的,非得要把巧姐儿接到她那里。可是老太太真的能好生待巧姐儿吗?黛玉对比着梦中的自己,对此一点也乐观不起来。舅母每天连眼都不敢合,生怕那些捧高踩低的下人强着把巧姐儿带走。黛玉只能哭泣,她好恨自己,还不如小小的琮儿,能够拿起棍子来保护小侄女。
好在那位郡王把大舅舅接了回来。见到大舅舅那一刻,大家都松了一口气,黛玉从此知道,只有大舅舅在,大家才能安安心心地过日子。
果然,大舅舅没有让她失望,一下子就将那些前两天还耀武扬威的家伙收拾了干净。就是黛玉,也觉得轻快了好些。就算是那位郡王再送东送西,她也觉得能接受了,反正也不是送她一个人的,就是嬷嬷们也不会说什么。
黛玉本来以为,大舅舅会与老太太生分了,可是出乎意料的是,大舅舅竟将老太太的生日办得那么隆重。比起集体将老太太生日忘记的二舅舅一家,黛玉更佩服大舅舅了——老太太那样偏心(对比了梦中与现实,黛玉已经自己得出了这个结论),大舅舅还能不计前嫌地为老太太费心费力作寿,不是谁都能办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