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家老太太这一年六十有九,一辈子一共养育了四个儿子和两个女儿。
林柏从排老大,技艺最好,老爷子过世后理所当然地接掌了林家。大哥的威严一向浓厚,下面的弟妹对他都多有敬服。
大的那个女儿嫁出去了,还是远嫁,老太太时不时嘴里就得念叨。
儿子除了林柏从和二儿子林长春,老三和老四都无心家里的手艺,一个一心钻研生意一个留洋出国,那跟家里的事业八竿子打不着关系。
如今真正还陪在她身边的也就剩小姑林曼姝一个。
家里孙辈的孩子也很多,但也就数林俞,百日抓周宴上唯一一个抓着刻刀不放手的,把老太太给逗得嘴都合不拢。
老太太是在林俞十三岁那年过世的。
他那个时候正因为发现自己的性向而惶恐不安,老太太病床前抓着他的手说:小辈里就数你最有天赋。但你小时候就多病多灾,林家不缺人,祖母不要求你撑起家里,那太辛苦了,就是别把手艺丢了,将来也能有个活计养活自己。
林俞到底是忤逆了她的话。
后来那些年他彻底丢弃了家里的木雕手艺,西装革履,穿行在酒桌和办公室之间。
事业越做越大,却没有一日心安理得。
父母过世后林家就散尽了,二叔举家搬迁,三叔和早年一样少有踪迹,四叔家彻底移民国外。
哪还有现在这般光景。
老太太这次带着小姑去苏州探望老姐妹,刚好错过了闻家的事。
林柏从要养孩子,老太太一句话,闻舟尧搬进来的第一天主宅这边就忙活开了。
三张桌子拼凑起来的大长桌,院子里坐满了人。
林柏从带着闻舟尧绕了一圈认人,那真是当成自家儿子介绍的。
林俞窝在老太太膝上小口吃着一碗蛋羹,乖得老太太搂着他舍不得放手。旁边坐着二婶徐慧,看了看祖孙俩,一副吃味的要笑不笑的模样,故意逗林俞:小俞,你爸爸可马上就是别人的爸爸了,你不生气啊?
林俞放下勺子,天真看过去:那二叔到底是林烁和林皓谁的爸爸?
徐慧被小孩子噎了一把,登时说不出话来。
林烁和林皓都是二叔的孩子,一个八岁一个六岁,都比林俞大。
这俩小子就是俩炮仗,横行盛长街方圆五里,每天招猫逗狗惹是生非。林长春两口子宠孩子,舍不得打舍不得骂,导致这俩小孩儿也就在见着大伯林柏从的时候有个怕的模样。
老太太不满地看了一眼徐慧:你都多大的人了,还逗他?以后这种话少说,再说闻家那孩子本来就够可怜了,你让人孩子听见怎么想?
哎呀,这不是开个玩笑嘛。徐慧尴尬地笑笑。
桌子对面正在摆碗筷的杨怀玉听见了,对着老太太道:妈,徐慧就这性子,她也不是故意的。
大嫂懂我。徐慧见有台阶,连忙就跟着下了。
林俞专心对付着碗里的吃的,不参与长辈之间的事情。
老太太虽然四个儿子,但跟前的儿媳妇也就杨怀玉和徐慧两个人,三叔林正军至今没有结婚打算,四叔林海生倒是结得早,可媳妇儿是个美国人,孩子都能早恋的年纪了老太太也没有见过几面,导致老太太对老四有不少埋怨。
眼下这妯娌关系不像别家诸多龃龉,老太太实际上是高兴的。
徐慧这人就是有点小心眼,别的大毛病倒是没有。
正说着的时候二叔家稍大的林烁就直直地朝着这边冲过来,到了林俞跟前伸手就去抓他的碗,嘴里嚷着:我也要吃,我也要吃!
吃什么吃!小姑林曼姝刚好过来,一把拦住这炮仗,开口说:小俞身体不好才有蛋羹吃,你昨天还带着林皓砸了人隔壁周家的窗户玻璃,还有脸要吃的啊?
小姑偏心!小姑偏心!
林烁闹着人就要往地下滚,惹得弟弟林皓也扭在他妈徐慧的怀里想要吃的。
林曼姝扯着林烁的胳膊险些拉不住。
徐慧就有些不高兴了,对林曼姝说:曼姝,你好歹也是做姑姑的,小孩子懂什么,不就要点吃的?
林曼姝被林烁缠得撒不了手,又被二嫂说,脸色就有些发红。
她今年也就刚刚二十岁,大学都没毕业,平日里也是个爱玩儿爱闹的性子,对家里的几个侄儿也是真心疼爱的。
谁也没想到林俞会突然发作。
他人还窝在老太太怀里,抬脚就朝还闹着往地上滚的林烁肩膀踢了一脚。
小孩儿虽没有多大力气,却也是实打实踢过去的。
这次林烁是真的一屁股坐地上了。
随即就是一阵响亮的嚎哭。
不许哭!林俞大喝了一声。
不止林烁被噎住了,连周围的大人,包括刚刚准备起身去拉儿子的徐慧都愣在了原地。不过最后还是心疼儿子占了上风,瞪着林俞说:小俞,林烁怎么说也是你哥哥,你不想让他吃就算了,你踢他干什么?
林烁一看有大人撑腰,嚎哭声再次惊天动地。
林俞心头的那股无名火毫无预兆就烧了起来,烧得他觉得自己眼底都开始浸红。
他以所有大人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从老太太怀里跳了下去,直接朝着在地上打滚的林烁扑过去。他远没有八岁的林烁高和胖,但却以压倒性的胜利对着他一通捶。
捶得林烁都懵了。
一开始还哭,被威胁了两次后连哭都不敢,脸涨得通红。
所有大人一窝蜂涌上来开始拉架。
其实主要是把林俞从林烁身上拉开。
林俞是真的下了重手的,他知道自己此刻看起来一定像个小疯子,可他无法平息心中涌起情绪。
因为他记得,这个堂哥最后的结局是在牢里度过的。
罪名是故意伤人致死,一辈子毁得彻彻底底。
林俞同样记得小时候一起学习技艺,林烁比他大经验比他多,至少能力远在林皓之上。
如果他不是从小被二叔两口子过度纵容溺爱,只要加以引导,以他聪明劲儿至少不会如此泥足深陷,林家也不会衰败成后来那个模样。
放在此时,林俞更多的是那种恨铁不成钢的感受,就如同过去对那个无能为力的自己的懊悔。
过去是一记响亮的巴掌,扇醒了林俞。
他的愤怒,不甘,与其说是对着林烁,也不如说是对着自己。
林俞最后是被赶过来的林柏从给抱起来的。
别闹了!林柏从一生气,院子里就没人敢说话了。
他把林俞放在地上,然后问他:为什么打人?
林俞想说林烁这种熊孩子不一顿打服,五分钟准能故态复萌。
林俞抿了抿唇,直视着他爸,林家家训:立身处世,家和为首要,持直率真诚本性对人,积财千万,不如薄技在身。
这是老太爷还在的时候就让小辈摇头晃脑跟着背的。
林柏从看着他不说话。
林俞转头回到桌子边端起小碗,然后走到林烁身前,递给他说:你要吃可以说,但不能抢,更不该仗着二婶疼你就撒泼耍赖。
这本不是一个五岁的孩子该对八岁小孩儿说的话,他的理由可以是不想给,可以是无理取闹,但林俞不想太过掩饰自己,真正当一个蠢孩子。
今天邀请来吃饭的也不全是本家人,还有周围邻居亲戚各种。
所以这一幕给人的感觉,就是那种落实了早就听闻林家小儿是个极聪明的,看来还真是这样的感受,倒是没人觉得有多奇怪。
反倒是林烁挨了一顿揍现在看起来有点怕他,迟迟不敢接,反而转头去找徐慧。
徐慧见自家男人林长春跟个哑巴一样待在旁边,也就不好说什么。
林烁得不到回应,最后伸手接过来。
林俞没松手,你要跟我说什么?
什么?林烁又要哭了,抽了一下。
林俞:跟我说谢谢。
谢谢。
徐慧看着自家儿子蠢蛋的样子,气得倒抽一口气,翻了个大白眼。
而见到林俞举动的林柏从,主动走过来摸了摸他的头顶,表情有了一丝欣慰,他说:虽然对兄弟动手不对,但用意很好,我林柏从的儿子,理当如此。
说完朝后招手:舟尧,过来。
这个时候始终站在人群边上的闻舟尧才缓慢上前。
今天原本他就是主角,身高已到林柏从腰际往上的位置,和林家人不同,闻家人身上都有股子沉静味儿,却不是文气的那种静,是性格里与生俱来的沉宁感。
闻舟尧在传统技艺长期浸润的林家人里,一看就不是同一个路数的人。
林柏从把人拉到身边,对着几个孩子说:在你们所有小辈当中,除了你们五姨家的赵颖晴表姐,男孩子数舟尧年纪最长。今天起,排最前面,你们都要喊大哥。
这话一出举家震惊。
因为所有林家人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养个孩子没什么,毕竟钱还都是花在林柏从这个长兄自己房里。但这在所有小辈里排了序,那相当于是入了宗祠的,意义将完全不同。
林柏从环视了一圈,再次开口,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你们也不用多想,林家的技艺不外传,舟尧这辈子都只会姓闻。今天这顿饭就当我认下了这个儿子,他有他自己的路,你们也不用惦记着旁的。
周围人脸色几变,大概只有林俞听清了父亲话里有话。
他十六岁离家那年的前一年,闻舟尧就早已经离开了建京,听说是跟他父亲那边的关系有关。
林俞想自己父亲一定知道点什么,可是他不能问。
他只是扯了扯闻舟尧的衣服下摆,抬眼看着他说:你想学吗?
学什么?他显然一时间没明白过来。
手艺。
不学。闻舟尧看着院子,林叔试过,这行并不适合我。
林俞:
他顿时有种啼笑皆非的感觉,原来林大当家是看不上人手里那点活儿。
毕竟林家手艺说是不传外人,但收了徒弟也是一样的。
林俞低头看了看闻舟尧垂在身侧的手,也是,按照正常来说,将来这双手大抵是要握刀握枪,而不是待在工作房里雕梁画栋,与木料为伍。
建京这片土地,囚不住他。
林俞再次扯人衣服,见闻舟尧低头才说:你不用管其他的,林家有我。
闻舟尧看着这团子:什么?
我养你呀哥哥。
林俞猝不及防就冲人弯眼甜笑,成功惹得这小大人一样的闻舟尧怔愣住了,得到预想中的反应,林俞越发笑得过分。
也是这个时候,脸蛋猝不及防就被人掐住了。
嘶,疼。他连忙小声求饶。
结果换来的是另一边脸同样遭殃。
林俞都能想象自己傻缺的模样,自觉丢脸丢到姥姥家,下一秒,圆嘟嘟的脸被改用双手捧着,还替他揉了揉。
身后是林柏从的声音:舟尧,怎么了?
没事儿叔。闻舟尧淡定道:小俞说他脸被风吹红了。
林柏从:娇气包。
还被人抱着的林皓大声喊:娇气包!林俞是娇气包!
林俞一口血,抬头去看闻舟尧,第一次在他眼里看见了丝丝笑意。
就好像是近二十年冰封岁月一朝划破,让他得以窥见那个成年男人少年时,还保留在骨子里的那点年少心性。
跨过父母离世这道伤,开始鲜活起来。
第4章
因为闻舟尧的到来,林柏从两口子商量着给俩孩子单独辟出一个小院来。房间紧挨着,院子里放了两口大水缸,还特地种上两颗小树苗,说是陪着他们长大。
搬进去的第一天,林俞躺在床上很久都没有睡着。
然后又想到了隔壁的闻舟尧,凝神听了听,发现院子里好像有说话声。
说话声?林俞瞬间翻身爬起来。
这建京的天儿到了冬季就冰冻三尺,齁冷。
林俞打开门就看见院子的边角位置放着一火盆,富叔正拿着火钳拨弄里面的炭火,旁边蹲坐着的闻舟尧身上还披着富叔的军绿色大棉袄,整张脸被火光镀上一层暖黄色。
富师傅比林柏从几兄弟的年纪都大,他身上总有些跟着老太爷那个年代流传下来的旧习。比如说对老太太恭敬有加,觉得小辈都是金贵的主子,比如用不惯现代化供暖设备,到了冬天习惯用炭火取暖。
富叔,你们干什么呐?林俞问。
富叔抬头一看,招手让他过去,你爸刚收了一批从南方运来的梨花木料,连夜收货去了,你妈不放心也跟着。怕你们哥俩刚搬过来不习惯,我就过来看看。
说着搂过凑上去的林俞问:怎么?还真不习惯啊?
习惯。林俞说,他那个房间也就是照着原来的格局搬过来的,其实没什么不同。
富叔拿着他的手往火盆凑近了一点,指着闻舟尧对他说:你哥倒是真的睡不着,我过来的时候正搁屋里坐着呢。
林俞看向旁边默不作声的人。
他睡不好。林俞说。
闻舟尧的视线从火盆里抬起来,看向他。
林俞:我都知道,之前我们睡一起你一晚上都睡不了多久。
只是不困。闻舟尧开了口。
林俞心说你骗鬼呢?
一睡着就做噩梦,惊醒,睁眼到天亮。
他大概也猜到一些原因,刚刚经过这么大一场变故,现在又到了林家这么多人口的一个大环境当中,换他他也有睡眠障碍。
富叔担忧地看了一眼闻舟尧说:一直睡不好?怎么不说呢,这可不是小事儿啊,你这么小身体可是会受不了的。
闻舟尧:没事,可能过两天就好了。
富叔,有药吗?林俞转头问。
富师傅沉吟了一会儿说:这睡不好觉可不能乱吃药,何况你大哥也小呢。不过之前你奶奶倒是找过一个治偏头痛的中医,医术还不错,明天我先去问问能不能开点药调理调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