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大三粗的男人哭泣,刷新苏槿时的认知,一时间,觉得他几十岁的人了,和个孩子也无甚大的区别。
外行的脚步顿住,把他当自家弟弟一般斥,“多大的人了?多大点事?就哭成了这样,丑不丑?”
手一伸,“那些人的卖身契,拿来!”
见手下人把那些“货”的卖身契递到苏槿时的手里,赖老三哭得更欢了,“老子也没拿你们怎么样,连说抢东西也就是做做样子,你却把老子一窝端了,十几年都白忙活了!”
明明用了混词,却怎么也盖不住他展示出来弱小可怜样,还委屈。
“平时也没干什么伤天害理的事,那些人要赌,我就让他们赌,要喝,我就让他们喝,他们要卖人换钱,我们来路也正。也就你们两个,我听了别人的,以为能干一票大的,结果栽了!”
苏槿时不信他的话,却也懒得去怀疑,不耐地嗤了一声,“出息!十几两银子的生意,也算是一票大的?”
一个钱袋子撞入赖老三的怀里,声音渐行渐远,“二十两银子,你们的卖身钱。”
赖老三呆了好一会儿,反应过来:“娘的!他们家不缺钱,我们被苏红那臭婊~子给坑了!”
给二十两银子连眼皮都不带眨一下的,分明是能耐人!
他去找苏红算账撒气是后话。
此时苏槿时急着去寻妹妹,脚下生风,直到日暮时分,才在离村口几里之处寻到跟着一个比她大些的男孩往外走的霜霜。
霜霜看到她,立马把男孩抛到脑后,扑入了苏槿时的怀里。
苏槿时用力在她身上拍了两下,“你怎么这么皮?”
怀里的人儿肩膀抖动着,半晌没有接话。
苏槿时锁着她的肩把她从自己怀里剥下来,才看到她满脸是泪,顿时软了心,“还没骂你呢,你倒哭上了。”
霜霜咧开嘴,哭出声来,“我怕……阿姊……我怕……”
苏槿时被她哭得心烦意乱,看着她的可怜劲儿,心里更软了,除了一再地告诉她,“没事了。没有人会卖你了”之外,别的话也说不出来。
霜霜终于被她安抚下来答应跟着她回去,回头一看,“咦”了一声。
“看什么?”苏槿时也顺着她的视线去看,微微敛了眉。
先前所见的男孩没了踪影。
霜霜垂下眉眼,低低地道:“没什么,阿姊,我们回家吧。”
苏槿时目光闪了闪,没有挑破。只问起了她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霜霜立时如一只炸了毛的小兽。
“阿姊!二伯抓我!骗我!打我!要卖我!”她咧嘴笑了一下,透出稚嫩的狠意,“不过,他也没占到好!胳膊上被我咬掉了一块肉,还被我们……被我给打晕了。然后我就和……我是说我就跑出来了。还想先躲远一点的……”
她嘴紧。
苏槿时垂下眼睑,掩去眼里的情绪。
不过大半天的工夫,她的妹妹与她之间也开始有了秘密。不过那个男孩对霜霜没有恶意,她也就不打算再追问下去。倒是苏茂,那个占着他们二伯名义的畜牲,比她以为的还要坏!
抢不到人和屋宅,便直接卖人,坏到里子里去了!
第28章
家里出了这么一档子事,苏槿时便暂时将去县城的事情搁置于一旁。幸好自己只是心里有个想法,因着没有把握而不曾对林满仓提及,心里无甚压力。
霜霜回来之后,看到苏轩已经淡了亲近的心,而苏轩也无法消化清醒之后突然得知的消息,把自己关进了主屋。
到了第二天日暮的时候,主屋的门终于打开,苏轩略显局促,“有热水吗?”
他醉生梦死这么长的时日,偶尔清醒在家的时候,秦婉会督促他好好地收拾一下自己。如今秦婉没了,孩子们都不好来管这些私密的事。终于,他不得不面对秦婉已经没了的事实。
苏槿笙下意识地便看向阿姊。霜霜则撇撇嘴,不说话。又偷她钱又要卖她的爹,一定不是她亲爹,她不要理会。
苏槿言事不关己地扒着碗里的饭菜。比起苏轩有没有热水清洗自己,他更关心自己什么时候才能长到这个年龄的正常体型。眼看着那个叫季仲的对苏槿时示好,他们站在一起的般配感让他觉得扎眼。
他真的已经不小了!不能再被苏槿时当成五岁的孩子对待!
苏槿时已经用得差不多了,放下筷子道:“我去烧水,您先坐下用饭吧。”
“不用。”
苏轩的声音有些急。苏槿时听出他语气古怪,微微敛眉抬眼看他,听得他道:“这是粗活,怎么能你来做?没有热水,我自己去烧便是。”
到得如今,她哪里会娇弱得连这点事都做不得了?用得着这么紧张?
不过,苏槿时没有勉强。苏槿言和苏槿瑜进山打回来的活物里,她挑了些好养的山鸡和兔子圈起来养着,折了山鸡的羽翼,便不怕它跑了去,精心养着,时不时地能捡起几个五彩斑斓的蛋。
起初,它们到了陌生的地方不安地瑟瑟发抖,不过几天,只要听到苏槿时走近的脚步,便往她脚边钻。
闻到烟味,扭头便见着厨房里鼓出的乌烟。
“阿姊……”虎子胡乱地把碗里的饭都扒进嘴里,站起来,一脸纠结,“我吃饱了。”
苏槿时哪里不知道他那点小心思,朝他点头,“去看看,别让爹把厨房给烧咯。”
虎子咧开嘴,痛快地答应下来。
霜霜抱着碗咯咯地笑,“阿姊,烧个火都不会的人,真笨,可能是我们的爹吗?怕是个假的吧!”
苏槿时连忙看向厨房,苏轩尴尬地站在厨房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扫了霜霜一眼,“就你嘴皮。爹爹以往不需要做这样的活计,不知也是正常的。你倒是能,去烧火去。”
“阿姊……”霜霜不情不愿地嘟起嘴,在苏槿时的目光下噤了声,抱紧碗乖乖地扒着,只眼角余光停在苏轩的面上。
这个要卖她的爹一定是假的。她的爹总是把胡子打理得光洁顺滑,摸着和头发一样舒服,她的爹也总是把腰杆挺得直直的,让人觉得做他的女儿都是一种荣耀,而眼前的这个人,弓背垂肘,还比她爹瘦了几圈……
这般想着,心里头对父亲的怨气淡了不少。
苏槿时这才对苏轩道:“爹爹不如先用饭,虎子烧好了水便会叫你。待到天黑,便见不着碗里的菜了。”
被幼女轻视,比被外人轻视更让人觉得难受。
苏轩心里的苦涩都溢到嘴里来了,走到苏槿时身边,“我帮你。”
苏槿时诧异了一下,原本只要把手里的东西倒进圈起的栅栏里便好,微一迟疑便转给了苏轩。
苏轩这才觉得自在了些,缓缓将手里的菜叶和谷粒撒进去,那模样,似在喂状元府里的金鲤。
苏槿时看得眼角直抽,正欲眼不见为净,听得苏轩轻轻开口,“我真是个一无是处的人。”
苏槿时心头一跳,“霜霜童言无忌,父亲不必放在心上。”
“我自己知道的。”苏轩对着那些着急抢食的山鸡和兔子自言自语,“自小,我便只会读书,家中活计一律不知。起先有娘照料,后来又有阿姊和婉娘照料。到得而立之年,却连稚儿都不如……”
他说得浅显,心里想得却更多。
离那场变故大半年了。家里的几个孩子都站起来坚强地面对生活了,只他一直逃避到现在,越发觉得无颜见人。
“爹爹莫要小瞧了这些稚儿。”苏槿时轻轻地笑了笑,“他们可是我的骄傲。槿瑜揽下了家中的粗重活,让我不必为每日柴水苦恼。槿言懂得狩猎采物,便是最难的时候,也让我们不至于太苦。槿笙话不多,却是顶顶聪明的,志气也大,想要带我们一家回京城呢。”
她注意着苏轩的神色,看到他在听到最后一句话里怔住,神色复杂,便止了音。
霜霜放下碗跑到她脚边拉着她的衣摆,“阿姊,那我呢,我有哪些让你骄傲?”
苏槿时睇她一眼,“你觉得呢?”
霜霜歪着脑袋想了想,有些苦恼,忽又亮了眼,“我是阿姊的好帮手,会帮阿姊督促大哥上进,会带着弟弟玩耍,逼着他说话。”
苏槿时揉揉她的头,没有纠正她对苏槿笙的称呼,“你是坚强的,阿姊喜欢听到你笑。不过,也是最皮的。”
“啊?”霜霜仰着小脸,迷茫着。不知阿姊是在夸自己还是在损自己。
见着阿姊对着自己笑了起来,顿时觉得自己是被夸了,满意地回去继续用饭,却发现不过一会儿工夫,桌上的菜已经没了影。
院子里热闹起来,苏轩晦涩的声音便只有苏槿时能听到了,“为父对不起你们。京城……回不去了。”
“事在人为。”苏槿时并不在意,视线跟着院子里追闹的人,唇角带着温柔的笑意,“谁会拒绝希望呢?”
“若是根本就没有希望呢?”
“他们都在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没有希望,就创造希望。”她并不指望自己轻飘飘的几句话便能劝住父亲,只要能在他心里留个影就好。
“父亲,我们从来都不是一个人。是一家人。”
母亲初逝的时候,她也曾以为从此便是她一人扛起所有的重担,也曾觉得孤独,觉得世间待她如此不公,苦难落到她一人头上,可这些日子过来,她感觉到了家人给她的力量和温馨。有家人的陪伴,她从来都不孤单。
把自己收拾好的苏轩有了他们父亲以前形象,只是短了的精神气一时半会儿回不来,掉下去的肉,也不是一时半会儿长得起来的。
对于苏槿时来说,他能几日不出门喝酒,也没有再到他们屋里拿钱饮酒,算得上是一个很好的开始了。
却没想到,苏轩会在她教苏槿笙读书习字的时候过来主动提及接管。
苏槿时大喜过望,看着他半晌没说出话来。
她一直是个渴学的,只是所学太多又太杂,从未按照科举的标准去学习过,有些东西没法教。苏轩就不同了。大夏几百年唯二的连中三元的人才,科举考试里的那些东西,早就融入了骨血,教起人来得心应手。
“爹,这可是你说的,今日槿笙的学业便交给你了,我与槿言进县城一趟,添置些东西回来。”
感觉到袖口被拉住,苏槿时揉了揉幼弟的头,“不是一直想要爹不喝酒,回来教你抱你吗?这回,你可要如愿了。好好和爹学。阿姊去赚银钱,回来时给你带糖吃。”
苏槿桅一大早就没了影,要不然这会儿一定会接话也要吃糖或是跟着去的。
苏槿笙抿着唇,不情不愿地点头。
想让父亲陪在身边,那是以前的事了。如今,父亲的存在感已经淡了不少,他想要阿姊。
可他也知道。现在父亲回来了,他再拖着阿姊,不让阿姊去赚钱,家里会很难过的。
苏槿时看他这样子,有些不放心,对苏轩道:“槿笙不太爱说话,爹不必强求。”
苏轩皱了眉,有些怀疑人生。
“笙儿以前不是挺爱说话的吗?”他记得自己的小儿子是个性子活泼又聪明的,总是黏着自己。
“那是以前了。”苏槿时的笑容淡了不少,“人都是会变的。今时不同往日。”
苏轩似乎难以接受,“既是今时不同往日了,那还读甚的书?好好地过日子才是正经。”
他的语气不太好。
苏槿时的脸色顿时凉了下来,美眸裹着秋水的凉意,揽着苏槿笙僵硬的肩,“槿笙是我的弟弟。他想读书,我便让他读。父亲若是这般教他,那不教也罢。我纵是教不出状元郎来,也不会说出这种读书无用的混账话,断了人活下去的希望。”
苏轩这才注意到幼子的面色惨白,一排贝壳一般的小牙齿紧紧地咬着唇,将唇上的血色都咬了去。
“他……他这是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