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过就是做生意,我家中如何是我家中的事,与你何干?”
苏轩面对家中亲戚的时候,闷闷不吭声,面对外人的时候,依旧还有几分锋芒,“你说得自己站在道德的至高之位,说到底,不过是商人重利,嫌我捉襟见肘,便不想卖与我。不然,早先又为何要卖?”
“以往与我无干,往后却是与我有干的。我叶娘今日把话放在这里。你且记着,从今往后,我家的女儿香,不卖予你。便是你给千金一坛,我也不卖!”
苏轩听到不卖酒给自己了,脑袋发嗡,“我好歹也是有过功名的人……”
“有功名又怎么样?没担当没责任心。累死了妻子又要卖女。你在赖老三那里醉成烂泥的时候,时娘却带着弟弟妹妹在山里找食。回来的时候,全身都是血。满村人见了没有不害怕的。现在她的名声传出去了,以后如何嫁人?谁家敢要这么凶的媳妇儿?”
叶娘骂起了劲,都不带喘气的,“你个当爹的,只顾着自己肚里的半两黄汤,没个划算,还指着谁都给你个状元面子。只怕你肚里的那些文墨早就馊了!我呸!”
林满仓适时地关门,提起气想要说点什么,最终只是摇摇头,什么也没说出来。
叶娘还在拉扯着嗓子,“你要是没那能力养孩子,又不爱惜他们,便把他们过继到我们家来。穷是穷了点,也识不得几个字,却不会叫他们受那般罪,更不会卖了他们!”
林满仓回屋关上门,劝慰叶娘,“你也别恼,苏三哥想必只是一时糊涂。”
叶娘扫了他一眼,面上仍有怒容,“一时是多久?一刻两刻,一年两年?还是十年一辈子?!”
她长吐出一口气,“你知道的,我恨极了这样的糊涂人。”
“消消气,到底是别人家的事,别人家的孩子。”
林满仓这话刚好刺在了叶娘的痛处,“我们家馋了这么久的孩子,连个影都不见,他们家倒好,白得了这么多孩子不知道爱惜。你不知道,我今日离近了见着时娘那孩子,打心眼里心疼她。”
“你和伊伊倒是投缘。”
叶娘顿了顿,神色柔和下来,“你一直是叫她伊伊的吗?”
她没有等林满仓的回答又道:“原本,我以为她这样经历的孩子会是苦着脸,怨气十足,到我们这里来瞎掰扯的,没想到今日见着那孩子,精神气十足,眼睛里清亮亮的,沉得住,愣是等我把能说的话都说完了,才说出自己的打算。”
她抬眼,“我还当她会记恨我们卖酒给她父亲的事,没想到小瞧了她的肚量。”
含媚的眼里浮出一点笑意,“若是我猜得没错,她感念着你那日为她母亲装棺,所以才会给咱们带来生意。这样的孩子,我怎么能不喜欢呢?”
简直与她性子相投,太合她心意了。
说到末了,想到她的处境,化为一声长叹。
倒是真想把她过继过来的……
说着话的时候,已经解了衣钻入被窝里,果然暖暖的,连带着心里都暖了起来。
那孩子的凶悍名声,一时半会儿是洗不掉了,又已经到了议亲的年龄,生生被耽误着。
林满仓吃起飞醋来,“你才见了她一面,就心里只有她了,为她发那么大的火。她再可怜,也还有个状元爹。状元爹自然会有法子的。”
叶娘眉头一挑,火气又上来了,“白瞎了他个状元,我是瞧不上他的。在我看来,他还不如你。踏实勤奋,性子好,还会疼屋里人。”
“那我们自己生个娃娃自己好好疼,我们的娃娃,一定不会像伊伊那么可怜的……”
这里一室春暖。
他们谈论的人却歪坐在陇子江边,不紧不慢地生着火。
家里没了吃食,河里还有。
这会儿蟹儿鱼儿都正肥着,只是夜里不视物不清,难以捕捞。
苏槿瑜早就饿了,卷着裤角管儿站在河里叉鱼,霜霜则举着火把站在河边,一会指这儿,一会儿指那儿的。
苏槿笙坐在苏槿时的身边,抓着她的衣摆。从见着她到现在,寸步未离,除了唤过一声“阿姊”之外,一字未吐。
苏槿言走到河边,看了她一眼,又走回来,蹲到她身边,小声地道:“我带了药油,给你揉腿?”
苏槿时诧异了一下,看到身边苏槿笙担忧的视线,揉了揉他的头,弯着眉眼笑开,“我的腿没事。”
苏槿言不信,“真不揉?”
苏槿时将视线转到他的面上,声音如夜里的水波一般柔和,“你买的东西很好用,正好用上了。”
苏槿言:“……”
好吧,暂且信了。
走到河边坐着自顾自地忙起来。
苏槿笙的视线跟着他的身影移动。
苏槿时半抱着他,“饿了?”
他点点头,又摇摇头。
苏槿时看懂了,他这是饿了,又告诉她没有关系。
“你想要吃鱼还是蟹还是别的?”
她想,这下,这孩子总该开口说话了吧。
结果瞧见他抿了抿唇,从她的袖囊里掏出了一枚双鱼玉佩来。
苏槿时:“……”
糟了!病情加重了。
她从他手里收回玉佩,循循善诱,“阿姊知道你想吃鱼还不行,你得去让槿瑜和槿言知道。他们可看不懂你的意思,你得到他们身边去,说出来。”
苏槿笙巴巴地看着她。
苏槿时摇了摇头,“阿姊不想去了。阿姊累了。就想在这里坐着歇歇。你去帮阿姊连阿姊的那一份也说了,好不好?”
苏槿笙惊慌地抓紧她的手,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苏槿时哑然失笑,“放心,阿姊只是单纯的累了,和娘亲的累不一样。我就坐在这里,你过去,用最快的速度和他们说完,就回来。不过一句话的时间。我一直看着你,好不好?”
她好说歹说,苏槿笙终于答应下来,一步三回头地朝河边走去。
确定阿姊一直都看着自己,这才小跑着到河边,看了一眼插了许久都没有插到鱼的长兄,又看了一眼还在编着什么的苏槿言,果然把话和苏槿言说了一遍,确定他听到了,就跑回去,扑入苏槿时怀里,仰脸朝苏槿时淡淡地笑着。
阿姊真的没骗他。真好。
苏槿言回头看到这一幕,碰到苏槿时看过来的视线,心下了然。
大步走回去,抓着苏槿笙的胳膊,“张口就来食,哪里有这么好的事?”
苏槿笙茫然地眨眨眼,看向他,听得他蛊惑一般地道:“难道,你就不想让你阿姊吃到你亲自捞上来的鱼?她待你可是顶顶好的。”
见他神色松动又有些不安,不由分说地便把他拉起,霸道地把刚做好的捞网塞给他,“走,我带你去捞鱼,保证你很快就能捞到!”
转身时,一个瓷瓶飞入苏槿时怀里。
后者垂眸轻笑,在光影里揉腿,抬眼瞧见苏槿言细致地教苏槿笙,听到苏槿笙难得地发出了笑声。
第34章
第二天,苏槿时醒来时,阳光已经从隔着窗纸照了进来。
她看着屋顶,失了一会儿神,想到昨夜里的笑声,扬了扬唇。
一动腿,感觉到膝盖上的疼,笑容便又停住。
取出药油来一下一下地抹着,昨夜的失望感又冒了出来。
最让她觉得心寒的,是父亲打向长弟的那一巴掌。原本是要落到她脸上的。
自小到大父亲都把她疼成了掌心的珍宝,从未对她动过手,如今,却是为了苏茂对她动手了。
难道,在父亲的心里,苏茂要比他们更重要?
父亲对苏茂那些人或许有感情,她却是没有的。
她很小便随着父母进京,对于家乡的许多人都记不清了。回乡之时,对家乡亲戚邻友们的期待也在这大半年的时间里消磨殆尽。
可她对她的弟弟妹妹们有感情。她不想让自己受委屈,也见不得与她贴着心的人儿受委屈。
迫切地想要离开这里,可是昨日苏槿言花光了一半的钱,她也不遑多让,买了许多布料与棉花,所剩无几。
垂眸坐了一会儿,飞速在心里定下一个赚钱的计划,这才起身穿衣梳发。
她已经十三,只是连她自己都忘了那一天是自己的生辰,若不是日渐展开的身形提醒她,她也不会往岁数上去想。
若是在京城,她这会儿应该待嫁,做着自己出嫁的针线了。最多两年,便要进入高门红墙。
从京城离开的时候,她还因为那高门红墙里的冷漠凉薄置了气,想要瞧见那人生出悔意。
可经过昨夜一场,她忽就淡了嫁人的心。
若是嫁得那样凉薄的人,亦或是如母亲一般嫁予自己的父亲那样的人,倒不如专注于自己喜欢做的事。
嗯……
她现在喜欢上了怀里揣着钱袋子的感觉。
走到院中,苏槿瑜正挑了水回来,怀里抱着一只编得精致的竹篓,“阿姊,又有人给我们送豆子来了。”
他把竹篓放到桌上,“谁这么好,总是给我们送东西,不是药就是花,现在又连送了几天的豆子了。幸好阿姊把之前的豆子都放到了地窖里,这才没有被抢走。”
感觉到异样,偏了偏头,“阿姊,这里怎么有这么多地瓜啊?”
听到动静的苏轩推开窗轻咳一声,有些期待。
这可是他昨天晚上忙了许久才找回来的地瓜,手指都磨破了,孩子们应当会很感动吧。
苏槿时目光顿了顿,猜了个大概,“这不是地瓜,是菊薯。长得和地瓜有些像,却是完全不同的两样东西,洗净了去皮直接吃,嘎嘣脆,甜甜的,还带着土香。不过吃了这个,便不能吃糖。”
“吃了会如何?”豆子不能直接吃,这个能直接吃,可自己刚刚才吃了阿姊给他们带回来的糖……
苏槿时背过对着主屋的窗户,“听说便和那日槿笙相似。具体会如何,我也不知。到底,我是惜命的,没有神农尝百草的魄力。”
她半开玩笑,苏槿瑜却听得认真,惊得马上把它丢开,“哎呀!幸好有阿姊,要不然我贪嘴吃了就要没命了。阿姊知道得真多。”
苏槿时笑了笑,“你若是愿意多看些书,也会知道许多东西。”
看书啊……苏槿瑜苦了脸。
苏槿时又道:“不过,这个东西,倒不是书上看来的,是翁婆婆教的。你若是得闲,可以说去老槐树下的破屋子里找翁婆婆。她懂的,比我多多了。”
便是她未想到的东西,翁婆婆也想到了,还为她寻来了。
今日还要进城,她让苏槿瑜把这半篓豆子放进地窖里,上了锁,又将自己房门挂上锁,这才放心出门。
苏轩看她从头到尾都没有往自己这里看过一眼,眼里的期盼一点一点淡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