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大半年来,家中无人提及当初的惨状,不论是秦婉还是她,都在营造一种会越来越好的景象,让弟弟妹妹们从阴影里走出来。
苏槿瑜的情况要好些,他本就不喜欢读书,一点也不在意自己有没有考取功名的机会,离了京,入了乡野,反倒如同游鱼归水,寻到了自己的价值,不会如同在京城里那般闲得慌时不时地整出些让人哭笑不得的事来。
除了还是不爱读书之外,他显得格外乖巧懂事,主动承担起家里粗重活计,不知不觉中,自动就担起了一份责任。
苏槿时和秦婉都看得明白,那是他成长的模样。
归家的那一路,他们感觉到了父亲了无生气的情绪,她抱着瑟缩的霜霜,照料着秦婉,苏槿瑜便抱着醒来之后一言不发如呆木头一般的苏槿笙……
“霜霜原本就要活泼些,慢慢的,便从阴影里走了出来,只要不见着狗,便与常人无异。阿笙就不一样了。便是心里清楚明白,他也想要回到以前那样,想要你抱着他,教他课业。”
“那他为何?”苏轩问出四个字,想不明白昨日他提出检查幼子课业的时候,为什么会得到那样的待遇。
苏槿时倒是不知昨日之事,只当他说的是那日进城前,苏轩主动要教苏槿笙里受到的抵触,“说到底,还是因着父亲。父亲可还记得,母亲下葬那天,父亲回来过?”
她见着苏轩的神色,便知是不记得的了。
“那天,笙儿以为你歇在家,想让你抱他,教他,不要去喝酒,多看一看他,偷偷地吃了毒菌。鬼门关走一遭,有些想法就不一样了。”
她很高兴看到弟弟好转,“他还爱读书,却不是以考功名为目的了。不能做状元,却能做比状元更厉害的人。”
她扬起脸来,对着朝自己走来的苏槿笙露出温和的笑容。在弟弟走到自己身边时,自然地把人圈在自己保护圈里。
“多少风~流名士,不屑于朝堂。笙儿有了足够的能耐,声名在外,自有自己的造化。只是这比考状元的要求更高,要学的东西更多,走的路更难。”
她捏了捏他圆圆的小鼻子,“会很辛苦,怕吗?”
苏槿笙不好意思地弯了弯唇,小手臂圈住了阿姊细长的脖子,撒娇地摇了摇头。
他不辛苦。只怕“绝望”二字。
在两人身侧的苏轩已经呆滞。
脑中空空如也,只嗡嗡作响。
那天出事,他不由分说被捕入狱,出来时得知不是无罪释放而是被抄家罢官,即日便要被逐出京城,连再见皇帝一面亲自陈情辩解的机会都没有。
郁郁不得志,满心抱负无处施展,自己的坚持再不会得到回应,他从酒中寻得了片刻的宁静,便上了瘾,只要一离了那玩意儿,便似世间愁苦和不公都堆积了来,叫他喘不过气来。
他的心,被一众厌世的情绪占得满满的,偶尔清醒的时间,恨不得了断了干净,可这个时候,他又发现自己的性子竟是懦弱至此,贪恋苟延残喘的卑微。
一直到现在,他才发现,被那件事情伤害的,不仅仅是他,还有他的妻子,他的儿女。
而他,在他们最需要他的时候没有做一个合格的父亲,甚至连一个眼神一点关怀都不曾给他们,这与那个高高在上,让他为之效忠,却在他最需要对方的时候没有做一个合格的帝王的人有什么区别?那个人,也没有给他一个眼神一点关怀,仿佛将他推出来承受这些是理所当然,甚至连一个解释都没有。
难怪他们现在越来越不亲近他,连他的话也不听了……
他都对自己的儿女们做了多残忍的事情?
耳中一声阵响,听到女儿唤他,猛然收回神思,强扯出一点自以为慈爱的笑意来,“嗯?什么?”
苏槿时瞧见他突然颓然起来,心里打鼓,唤了许久也不见他回神,还是苏槿言过来在他耳边重重击了一掌,才见他如翻书一般变换脸色,最后定格的笑容,比哭还要难看。
她问他,“爹,咱们家到底犯了什么事?当真是您犯了错吗?”
她更想问,真的没有回旋的余地了吗?
可是看自己父亲都颓了大半年,还是把最后的一个问题咽了回去。
苏轩默了默,“为父犯了一个大错。”
苏槿时:“……”
好吧,既然真的是他犯了错,那一定没什么冤的,没有回旋的余地了。
“过往都翻篇吧。”她将苏槿笙放下,理了理衣裳,站起来,“今日女儿香挂招旗,女儿要去看一看。家中便有劳父亲照看了。”
女儿香?
苏轩觉得陌生。
但他知道挂招旗是铺面要做的事,敛头微敛,“你要从商?”
他站起来,试图劝阻,“商户身贱,于你不利。”
苏槿时笑了笑,浑不在意。
“士农工商,士在首,可我们家已经绝了这个路子。”她将东西放回屋里,匆匆看了看屋里的摆放,给几个小的称赞的神色,“我们一家总要活下去,女儿娇养了这么多年,自是做不来农与工的,唯商可行。再说了,商户地位再低,也是良籍,是良民,不是由人买卖的贱籍。”
苏轩:“……”
无力反驳……
第38章
林满仓家门口终于挂起了招旗,虽说只是用一根竹竿挑着,却好歹是有名字的酒肆了。与瑶酒无关。
叶娘与林满仓感慨良多,相视相握无言。
他们没有大肆张扬的打算,只通知了林村长一家和苏槿时。
不过林村长没有叫他们如愿。
自家侄子犟了这么多年,终于要挂招旗了,自觉老怀欣慰,见人便说,连带着日子时辰都说了出来。
没有明着叫人家去捧场,但话里话外无不是透着“你要是不去便是不给我面子”的意思。
所以到了这一天,女儿香门外聚了不少人,林满仓和叶娘都有些懵。在林村长的提醒下,只好硬着头皮去招待大家。
可是他们两个……
林满仓本来就不是个会来事的,叶娘虽然骂人不带怵的,却也是头一回见着这样的阵仗。
他们都不是擅长做逢迎之事的,如今被赶鸭子上架,觉得哪,哪,哪儿都不得劲,紧张得不知所措。
苏槿时到的时候,见着场面僵硬,还以为是村里的人得到了消息,来这里捣乱,招呼了远远看着的大壮等人过来,遥遥唤了一声:“满仓叔,叶婶娘!”
叶娘如同见着救命稻草一般朝苏槿时那里挤过去。
虽然说她才是酿酒的人,可是大家围着在林满仓,满口的恭喜与赞扬,反倒把她给挤了出来。
她一个人的声音,肯定盖不住这么多人的声音,便是林满仓越过人群寻她,也被踮着脚的人挡住了视线。
苏槿时已经许久没有见过这么热闹的场面了,看到叶娘险些被挤得摔倒,扶住她,“这么多人,我怕是来得不是时候。”
“正是时候。你点子多,快帮我想想办法,这要怎么办才好?”突然间来了这么多人,她什么准备也没做,偏偏她还感觉不到一点喜悦,看着黑压压的人后脑,仿佛看见的是田地里的蝗虫。
苏槿时看到她窘迫的样子,不忍住,笑了一声。
叶娘一巴掌拍在她胳膊上,脆响却没什么力道,“有你这么笑话婶娘的吗?婶娘可不似你去京城见过大世面的,多几个人就觉得喘不过气来。”
故意摆出一副凶脸,“你就看着办吧,要是婶娘真一口气过不来,女儿香就要绝了。”
“若是那样,满仓叔必是见不得女儿香了,我便贱价收过来,好好地珍藏余下的,慢慢卖,物以稀为贵。但是满仓叔怕是得不着好处了。叶婶娘若是心疼,必要活得长久些才成。”
叶娘愕然地张了张嘴,面上的神色随着她的话变换,看着苏槿时把远远站着不敢靠近的大壮等人叫过来,噗嗤笑出声。
听着嘴利,到底是个心软的。
闹腾着要林满仓苟富贵勿相忘的人忽地听到几声急促的铜锣音,还以为是村子里出了什么事,四下张望。面上依旧停着笑,眼中却露出一点慌张。
看清院墙上站着的人时,都又放松下来。
大壮站在墙上,腿肚子发颤。
六子站在梯子上,藏着头,提醒他,“哥,你说话呀!”
大壮斜眼看他,也知要说话,可刚才背得烂熟的话,在众人的视线下不知所踪,可怜巴巴地瞅着苏槿时。
苏槿时暗自叹了一声,和六子换了位置,“说最简单的,吉时将过,请主人家挂招旗!”
待得大壮故意粗着的嗓音落下,叶娘便叉着腰,举着旗,扬声笑道:“夫郎被人围着不得空,吉时马上就要过了,我便代劳了。”
林满仓见着叶娘无事,放下心来,刚欲答应,便听得林村长道:“儿郎的事,怎么能让妇人代劳?”
立马让众人让道,让歪了发的林满仓能走到叶娘面前接过招旗。
叶娘眼里藏着一点落寞,自以为无人注意,其实被苏槿时放到了心里。
其实挂招旗这样的事,在她心里根本就算不得什么大事,不过就是用竹竿把会招旗挑起固定住罢了。可对于叶娘来说一定是很重要的。
先前还听二人讨论,这招旗要让叶娘来挂。
她还记得叶娘当时说着“不像样”却难得地露出一点娇态。
也正是因此,他们不打算张扬。却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场景。
这样的阵仗,对于苏槿时来说,不足挂齿。可是叶娘眼里的那点落寞,让她原本就淡的嫁人心思更淡了。
可她知道村里人对他们一家的偏见,自然不好再待在这里坏了这里的热闹,简单地教了大壮等人怎么待客,见他们做得虽然不及县城里的跑堂伙计,却也是有模有样的,便放下心来。
她乐得见着女儿香的名声打出去,却不知道那些留在女儿香的乡亲听到一坛酒的价格后瞠目结舌,转瞬变脸。
不过,就算知道了,她也不在意。
在她看来,这么香的酒,原本就该飘得更远些。
把酒都运入陈府,苏槿时手里的第一批豆腐也成了形,得了翁婆婆的肯定,她放心地把这批豆腐分了出去。
叶娘和林满仓诧异了一番,没有多问,午饭里多了一道菜,吃后都默了默。
林满仓道:“瘦死的骆驼和死马一样,都是死了。”
苏槿时没有见到季仲,听到屠猎户说他马要参加院试了,忙得许多日都没出门了,这才知道,他真是个读书人。
随后一想,便明白了。
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
便是农家也以耕读为荣,指着家里出个考取功名的人,改换门庭,更别说季仲的父亲原本就一个底层小官了。
说来,她是对改换门庭体会得最深的人了。
将谢礼都交给会屠猎户转送,那玉佩却不好假人之手来还。
情绪低落了半日,转天便又提着豆腐准备入城。
苏轩原本还想等着她觉得经商不易,打退堂鼓,却见她热情不减,成日里忙得不见人影,又要去县城里抛头露面,又心疼又急,嘴角都起了泡。
“生意不是那么好做的,不如你在家教养他们几个,为父不才,替人抄书还是能赚几个钱来养家糊口的。”
多少寒门学子不都是这样熬过来的吗?他不过是再走一回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