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槿时诧异地瞅向他,他对进城的抗拒没有完全掩盖下去。
“教养他们?”苏槿时扬了扬眉,“父亲怕是弄错了什么。”
她把出门的东西都收整好,才笑着道:“您是他们的父亲,教养他们原本就是您的责任,是您该做的。不过……女儿与他们都锦衣玉食大手大脚惯了,抄书半日得来的银钱还不够给他们一人卖块糖。您若是有那抄书赚钱的时间和心力,倒不如好好把咱们书房里的书默出来。回头女儿也给您带糖吃。”
她歪着头想了想,走到苏轩面前,“爹爹心里还是觉得商人命贱?”
苏轩看向院子里的桃金娘树不语。等于默认。
苏槿时敛了笑,“您觉得满仓叔家与隔壁那家,哪家的日子过得好?”
隔壁那家是耕种的农户,靠天吃饭,说起来,他们虽然是农,却明显不如林满仓夫妇过得有滋有味。最可恨的还是那家人脑子里的不开化。
苏轩几次见着那家孩子馋嘴虎子手里的好食,偏在虎子赠他时又要呸人,好似虎子是什么叫人避之不及的毒物。
苏槿时又道:“您觉得,一方富贾和九品小官相比,谁家地位更高一筹?”
苏轩:“……”
自然是一方富贾。可是打脸的话他说不出口。
苏槿时紧接着又道:“您在京中为官时,可曾留意不论是宫中贵人还是王侯后院,都喜欢留一个富贾女儿?”
说完便觉得有些不妥。
她自是无意去做妾的,可她的话容易叫人生出误会来。
随即又道:“自也有人为官靠娶了一个富贾女助力的。不可一概而论。若是富可敌国,谁又敢轻视?又或者,父亲,您告诉女儿,士农工商,女儿不经商,能做哪一个?做哪个能依旧让女儿有足够的威严和信服力?”
苏轩张了张嘴,心里的担忧在反驳不出的无力感中消了下去。
他倒是想把女儿养在深闺中,捧在掌心里,不沾那些。可他没已然不可能再有那个能力。而他在浑浑噩噩的那些时间里,女儿已经学会了独自面对一切,做出最适合自己的决定。早已不需要他这个做父亲的给什么意见有帮助了。
苏槿时瞧着他眼里的黯然,忖思着是不是把话说得太过直白。
软着声挽着苏轩的胳膊劝道:“父亲不是想让我回京嫁人?京中那些贵女婚后,哪个不要管家中产业几多铺子的?光靠朝廷的俸禄,哪里能随意开销?母亲在京中的时候,不也经营了些铺子?难道就低人一等了?”
苏轩:“……”
这女儿能说会道的能力分明随了我,可是我怎么说不过她?
苏槿时见好就收,正欲出门,见苏槿言收拾了小包袱从屋里出来,面无表情地扫她一眼,“与我一同去昭县住上几日。”
“做甚?”苏槿时瞧向他,一脸的不赞同。
父亲虽然主动表了态度,要想重新融进来,可毕竟是有前科的……
苏槿言幽幽瞧她片刻,“不是马上就要县试了?”
随后又绞着衣袖,压着嘴角低低地道:“你忘了?”
委屈极了。
“还是……你反悔说要照顾我了?”
苏槿时恍然反应过来。
自己母亲把他捡回来的时候,是往县衙里跑了一趟,说是幸好来得及,给他报上了县试的名。
当时她并没有往心里去,毕竟,当时的小豆丁连名字都没有。只是她也不忍坏了母亲心里的期待。
却没想到……
也对!
苏家三代不能入仕。
可苏槿言并不是苏轩的儿子,自然是可以参加科考的!
“去!”这样的事情,她自然是要陪伴的。
只是平日里不见苏槿言读书,他能考中吗?
偏脸看向苏轩,有心想让他给豆豆恶补,见着苏轩似喜似忧的神色,又把念头压了下去。
临时抱佛脚,给豆豆的压力太大。
她眼里的豆豆不过五岁,现在成了童生,自是天才。若是未成,来年再考便是。
苏槿言仰着小脑袋,瞧着姑娘面上与以往不同的欢喜,不自觉地高扬起了唇角。
许多年之后,想起此时此刻得知家中有人要参加科考的激荡心情,苏槿时不禁疑惑,母亲当时不知他的名姓,是怎么给他报名报上去的?
第39章
苏槿时到时,陈紫娴正在被不知从哪里请来的嬷嬷教导礼仪。心里边想着苏槿言要参加县试的事,没太注意陈紫娴所学。
陈紫娴素来被家中娇惯着,长姐出嫁后,她便是家中唯一明珠,偶尔提及规矩,也是点到即止。只有这一次……
她的父母不知从哪里找来了几个把脸板得和木板板一样的嬷嬷来专门教她规矩,说是怕她不懂规矩冲撞了贵人。
起初她也没当一回事。真到学了,才发现那分明就是磋磨人!
歇神时见着苏槿时站在角落里,顿时如同咸鱼大翻身,朝苏槿时这边走。
几个嬷嬷拦她,她眼一横:“母亲把招待贵人的事宜交给我,眼下,我与槿时有事情要商议。若是个中出了什么差池,你们如何向我母亲交待?”
陈紫娴原本就美得张扬,瞪目横眉间带着一点霸道,几个嬷嬷虽然严厉,却不敢当真得罪她,只好作罢,自去陈夫人那里说明原委。
陈紫娴撇了撇嘴,浑不在意,倒是抓着苏槿时便把一肚子的苦水倒了出来,将自己行走、坐姿、拜礼都示范了一遍,“你瞧瞧,我都做得这般好了,她们还总是鸡蛋里挑骨头,逼得人要没命了。”
苏槿时微微敛眉。
若是以她在京城时的标准来看,陈紫娴的动作没有一个是合格的。
但这里毕竟是小地方,不可能按京城里的标准来要求。
她笑了笑,没有接话。
倒是身边的小豆丁嫌弃地撇嘴,对苏槿时道:“都还不如你做得好。”
陈紫娴这才注意到她身后还站着一个模样俊秀的瘦小男童,对着那张好似在撒娇的脸,原本因着被冲撞生出的恼意淡了下来,“哦?你说你家阿姊比我做得好?”
她听说过苏槿时有几个半大的弟弟妹妹,便自动将他排了身份。
苏槿言嫌弃地撇嘴。他们一点都不像,怎么可能是姐弟?果然笨的人连眼力劲都没。
陈紫娴拉着苏槿时往院中走,“来来来,你来做几个动作,让我瞧瞧。”
苏槿时抬眼瞧着她的脸色,见她似乎没有因为苏槿时的话而生出不快,略微放松了些,暗暗捏了捏苏槿言的小手腕,放开他,对陈紫娴福了一礼,“你可千万别听他胡说。乡野粗鄙之人,哪里懂什么礼仪?”
若是以前,陈紫娴看不懂礼仪间不同姿势的区别,那也就罢了。现在被拘着天天练,便是不想学也了解了个大概。
默了几瞬,回过神来,惊问,“还说不会?你可比那几个嬷嬷做得好多了!不如我去和我娘说,换成你来教我!”
苏槿时见她挤眉弄眼,哑然失笑,“胡说什么?我不过瞧着旁人的举止觉得好看,便模仿了几个动作,哪里比得上嬷嬷们?”
“天啦!看一眼便能学会,你是天才吗?”不行,她一定不要再和那些让她觉得刻板得没有生趣的嬷嬷们学了。
她的意思刚表达出来,苏槿时便犹豫着不愿答应。
她是要在昭县里住上几日的,但这个家,并不是陈紫娴说了算。
被陈紫娴这一闹,陈夫人怕是不喜她留下的。
“娴儿既是希望你留下来,你便留下来陪她几日。”苏槿时还欲推脱,却听到陈夫人的声音。
连忙转身向她行礼。
陈夫人打量着她,“嬷嬷来与我说的时候,我还当是谁会在这个当口过来,原来是你来了。你的规矩,我是知道的,瞧着就觉得舒服。有你陪着娴儿,倒是不错。”
苏槿时自不会把她场面上的话当真,暗暗瞧了她一眼,“给二小姐绣了一个荷包,正巧今日进城,便思量着送过来。再带了点家中磨出的豆腐。不曾想来得不是时候,误了二小姐的课业。”
她说得谦逊,又适时地把荷包和豆腐递出。
陈夫人瞧了一眼那荷包上的花样,精致得紧,几乎和以前出的货差不多的水准,语气也轻柔了下来,“倒是个懂事听话的。若是娴儿能有你这勤奋劲儿,我也不需要请人来严格教导她。也罢,你便留下来陪她些时日。”
苏槿时:“……”
怎么听着仿佛真的想让她留下来的样子?
瞧着她犹豫的样子,陈夫人有些不快,“你不愿?觉得娴儿太懒太笨?”
“娘?!有你这么说女儿的吗?!”
陈紫娴气得跺脚。
真是亲妈!
陈夫人不理她,凌厉的目光盯着苏槿时。
这样的目光对苏槿时没有什么杀伤力,却也不想一直感受下去。
“夫人有所不知。过几日就是县试了,这才陪同弟弟进城住上几日,陪他温习功课。”
陈夫人这才诧异地打量站在她身边的小小的人儿,语气变得格外和善起来,“这才多大点的人,就要去参加县试了?明年四月若过了府试……这么小的童生。那秦娘子能含笑了。”
苏槿时鲜少见苏槿言温习功课,不知他是何种实力,也不想给他太大的心理负担,谦虚地道:“过与不过,都是次要,他年龄尚小,早早地尝试一番总是好的。”
陈夫人顺着话头便接下去,“既是如此,便在府里住下,令弟好生温习,你也莫要烦他,来与娴儿一同学着些。”
苏槿时垂着的密睫颤了颤,没再拒绝。
陈夫人给他们安排了府里较为安静雅致的院子,并吩咐下人不得来扰了这里的清静。
因着苏槿时提出不需要人伺候,便只留了一个婢女,让他们有什么需要便直接说予婢女听。
待人都离开,苏槿时收拾着他们的小包袱,拿了书出来叫他温习,苏槿言不耐地滚在她的床上,淡淡的雪香没入鼻息。
“起来。”她不快地道,“你的屋子在那边。”
苏槿言桀骜地看向她,缓缓收了神色,变得有些委屈,“你既是不愿,我们走便是,为何要答应她?难道你就看不出来,她是想要沾我们的光?”
这语气,说得好似他已经是五岁的童生了一般。
苏槿时被逗笑了,语气软了下来,“她想要沾我们的光,我们却也想要借他们的力。”
“谁要借他们的力了?”小狼一般发犟,猛地坐起身抬着下巴。
更委屈了。
抿着唇瞧着苏槿言默了片刻,“这次过了县试,来年过了府试,三年后便是院试,而后还有乡试、会试、殿试。若一路在榜,你便要入朝为官。我们家中之人,在朝中给不了你助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