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又是沉默,他们在沉默中各怀心事,算计着自己的得失。
白崂起身问道:“你当真不杀了我?”
当裴淮听见白崂用酬梦来羞辱自己,他当然恨不得杀了他,可他已下了决心为酬梦,也为自己赎罪,白崂是最适合的人,他不能动他。
裴淮道:“不仅如此,我还要帮你。”
“帮我?”
“我能给你一个光明正大站在她身边的机会。”
“我不需要你施舍。”
“我只能告诉你怎么走,至于走不走,走不走的下去,那是你的事。”
“你说。”
“狄家军的控制权,在平正侯死后理应交给酬梦,可是我不想让她搅进去,但你可以代替她。”
白崂陪着她长大,又怎会不知酬梦对军队的痛恨,她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接管狄舒的后业的,她也曾说可惜他不姓狄,白崂想了想,却道:“侯爷不会同意的。”
“在侯爷面前耍套枪法,或许不需要我筹划,他就会安排你的去处。”
王九良那个挂牌中尉,在禁军中无论是威望还是人脉都不如狄舒,若狄舒一死,与其看他那些旧部内斗,四分五裂之后被王九良吃干净,还不如趁着他在世提前把这个继承人定下来。白崂有一身好功夫,若得狄舒的认可,趁着年轻立下军功,未来一定前途无量。
况且这事儿,最着急的还是狄舒,他害怕酬梦走上狄安的老路,可又舍不得自己这么多年的心血就这么送给一个阉人。狄大将军离开了沙场,却陷入朝中的明枪暗箭这么多年,明面上诸事不问,暗地里一刻也没松过弦。
裴淮把禁军诸将考察了一遍,他想,狄舒要找的人,一不能出身士族,二要能在他死后保住酬梦,叁就是自身的功夫要服人。这叁点,除了白崂,他身边再没有第二个人。
白崂问:“若我离开了,栩栩怎么办?”
“动心了?”
他继续拨弦,琴声中他又道:“她自然是继续做她的小世子,这事就算我不管,狄舒也会有别的安排,待你功成,你就能堂堂正正跟她在一起了。”
白崂道:“我还不确定。”这件提案对他的确诱惑力极大,若真如裴淮设计,他不仅可以从过去中挣脱出来,还可以救酬梦的急,只是他不信眼前的人会有如此好心,他尚不清楚裴淮到底能从中得到什么。
裴淮却已笃定这事儿已经成了一半,白崂不信任自己,一时犹豫也是正常。好在他并不着急,王九良没动静,似乎是在等着上面先出手,裴淮道:“你还有时间考虑,只是别忘了,若她的身份曝光,若你我手上没有筹码,她就只有死路一条。这是你能为她做的最好的事,何况这条路的终点就是她身边……”
要说的都已经说了,夜却还没过去。白崂闪身消失在他的园子里,裴淮看了看天边,食指横挑起一弦,丝弦绷紧,如利刃般划开了他的手,音落弦崩,白崂的话却仍在他脑中回荡。若非白崂几次叁番试探暗示,他是真的没想到这二人有这层纠缠。
他们还年轻,而自己这一生的挣扎难道只能换来虚妄么?裴淮自嘲般笑了笑,却突然发现似是有脚步声动。
“出来。”
贾青在他身边跪了下来,“请郎君恕罪。”
他一听是贾青的声音,摇头叹道:“恕罪?你还真是胆大包天啊……都听到什么了?”
“什么也没听到。”
裴淮把眼前的杯盏甩了过去,吼道:“我问你听到什么了?”
“平正侯世子……”
“你为了他命都不想要了,就那么确定我会杀了他?”
“奴才背主,自然该死。”这道理白崂可能比他更清楚,可是白崂毕竟跟别人不一样。裴淮人到中年,仍膝下空空,他那位夫人又给他下了药,差点儿连根儿都没能保住。贾青不愿他再生造业,所以就算拼了命也得保住白崂。
“是该死,可他不该死在我手里,他中了迷仙引,活不过不惑之年,也是可怜……你起来,今晚的事不准向任何人提起。”
贾青眼睛都湿了,人连死期都知道了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两人沉默站着,裴淮着实为这一点抱歉,看着贾青这么要哭不哭的,脸上褶子拧得更深了,也深深叹了口气。
良久,贾青又道:“王娘子派人来了几次,说是想挪屋子。”自王明元入府,罗薇便只让下人以“娘子”称呼她,离开杭州之前裴淮曾有意放她回家,可她不愿意,仍是跟着回来了。
裴淮不知罗薇又拿她撒了什么气,也懒得知道,对贾青道:“家里的事儿仍是该她管,她若不管,你看着安排就是,不用来烦我了。”
贾青道:“让她跟下人住一起的是夫人身边的迢迢姑娘,这事儿许是夫人安排的。”
“就随她去罢,省得她日子无聊又跟我闹。”
贾青亲眼看着裴淮的放妻书被他那位夫人撕得粉碎,可朝廷不许休夫,她不愿合离,宁愿拖着,往日的夫妻恩情早就烟消云散了,只剩忌恨。他至今未婚,整日看着两位主子折腾,早对娶女人冷了心。
人心里盛着算计,哪能容得下真情,可无论裴淮对别人如何,都是他的主子,他亲生父母也没他陪他的时间长。况且这么些年,他也看清了,这名利场哪配得上赤子之心?裴淮不是个好人,却也不是个十恶不赦的坏人。
且他话又少,也无人可说,也就是回回收到洛阳来信时能笑一笑,后来好容易把这些功名利禄放了下来,在杭州都另选了园子想定下来了,可夫人不知怎么一搅和,又坏了他的事儿。
贾青在他身边看了这么些年,陪着他经历了这些大大小小的事儿,打从心眼里希望他能歇一歇,最起码别回家了还得防着身边人。可他这位郎君宁愿把什么事儿都一个人扛着,也不愿给外人瞧出一丝破绽,贾青跟迢迢立场虽是对立的,但都希望这两人能放过彼此朝前走,两人见面也时常给彼此通个气,“迢迢姑娘一直劝着夫人合离。”
裴淮不由苦笑:“她还没折磨够我,又怎么肯?”
他走了两步,却又折返回来,对贾青道:“过两日把我的东西收拾一部分送到融觉馆,不必知会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