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皇宫乱成一团的时候,伊熙尔已经逃到了城外的森林里。
其实大部分时间她都没有搞清状况。
她连续的、完整的记忆开始于从海边醒来。
当时,她昏昏沉沉地睁开眼睛,半天才意识到自己正躺在一片沙滩上。她用力地眨了眨眼,试图让脑袋不那样迷糊。她好像忘记了很多东西,存放记忆的地方要么是空白一片,要么就是层层迷雾。
她起身检查了下自己的身上,一件常见于旅人身上的褐色斗篷,里面套着一条说不清材质的白色长裙,此外什么也没有。她的衣服全湿透了,身上却没有伤痕,连衣服也没有破损,看起来并不像遭遇了海难。
伊熙尔揉着脑袋,试着去回想发生了什么,她怎么会在这里。太阳穴传来的刺痛让她不得不暂且停下。
正午的太阳明晃晃地照过来,让她本就一片混乱的大脑更加昏昏沉沉。这片海滩很安静,海水被风轻轻地推到沙滩上,周围一个人也没有。
伊熙尔跌跌撞撞地往前走着,她隐约能看到远处有零星的屋舍和空中飘着的几缕淡淡炊烟。她本能看得更清楚一些,毕竟,精灵的眼睛能看清几百米的高空之上鸟儿羽毛的颜色,但是这过于耀眼的光线实在是让她头晕目眩。
幸运仍然眷顾着伊熙尔,她成功找到了一户热情善良的渔民投宿——事实上,那样动人的美貌与如此憔悴的神情,这样的结合之下本就没有人能够狠心拒绝她。
但伊熙尔很快苦恼于新的问题——他们语言不通。
他们使用的语言中,虽然部分音节她有些耳熟,但她并不能听懂渔民们带着浓重口音的通用语,只能通过他们的肢体语言和动作来猜测他们的意思。而对于伊熙尔所用的精灵语,他们更是露出迷惑不解的神情。
最后,村中的一位老人为她画了一张简单的地图,让她沿着流经村里的这条河一直走,翻过几座丘陵,走到王城去,那里仍有能够与她交流的人——她猜他是想说这个。
热情的村民们给伊熙尔带上了干粮和水,还有几个渔夫愿意捎她一程,将她送到他们卖鱼的镇子上。她婉言谢绝了后者的好意。
她其实不太擅长和人打交道。她很感激他们的善良好客,但是也被他们毫无保留的信任和热情弄得有些无措。
而且,她并不急于到达目的地,海边清清凉凉带着咸湿的空气,或是林间吹来的温柔的风,都让她很舒服,还有一种说不清由来的……自由的感觉。
精灵的脚程很快,他们脚步轻盈,用不着多少睡眠,也不用吃多少东西。神如此偏爱他们,他们行走所引起的动静并不比吹过一阵风大多少,只要他们愿意,他们可以无声无息地捕杀或者绕过所有藏匿的危险。
但伊熙尔走的不快。她一路上东转转西看看,好像第一次与世界见面,对什么都很好奇。她穿过山谷和河流,观光了几座人类的市镇,顺便还用村民给的一点路费在市集买了点小小的纪念品,像是从来没见过的植物的种子之类的。
就这样走了几日,走到连精灵也感到疲惫时,她终于摸到了王城的大门。
好在她的跋涉没有白费,自称属于圣殿教会的那些人的确能够使用精灵语,尽管似有些生疏。
他们问了她许多问题,你是谁,从哪里来,为何而来。她只能答出自己的名字。
在教会长老们的沉默中,从人群中走出一个金发碧眼、面容清俊的少年。
他在大殿上说了什么,接着她就被带进了一个布置奢华的房间。
说实话,伊熙尔最初以为自己作为身份可疑人士被软禁了,因为她试图搭话的每个侍女和守卫都沉默着低头避开了她的视线,一副拒绝交流的样子。她一时间还感慨人类真是热情好客,人国不愧礼仪之邦,审查来历不明的外邦人时还要拿出这种规格的房间来招待。
发现事情不对是在一个晚上。
精灵睡眠很浅,更多时候是在冥想,纵然是有些贪觉的伊熙尔,当听到房门被轻轻打开时,也立刻清醒了过来。
她的耳朵尖抖了抖,身体不作声地向床沿移动,随时准备翻身逃跑。
移动的声音停止了片刻,然后又慢慢地向床边靠近。
接着,那个曾在大殿响起的声音低低地问:“你没睡?”
听到是熟悉的声音,她松了口气,点点头,随即又摇摇头。圣殿这几天派了人教习伊熙尔语言和文化,她现在已经能听懂大部分发音标准的通用语了。
奥列戈不再说话。
他把手里的烛台搁到桌上,然后慢吞吞地、似乎带了点迟疑地爬上了伊熙尔的床,躺在她身侧。
“睡吧。”他摸了摸伊熙尔的头发,好像是在哄小孩子入睡,但伊熙尔觉得更像是想给她催眠,让她假装无事发生。他的手向下游移,在真的触到了她的腰时却马上像触电般弹开,然后又找补似地搂紧了。
伊熙尔:?
她瞪着眼睛,在黑暗中消化这突如其来的身份变化。
最终,她还是没有把他推开。
她总觉得这位小殿下和那只总是从窗台钻进来蹭吃蹭喝的狮子猫很像,是一只还没习惯做狮王的小狮子,平时又高傲又凶巴巴,摸一下都要炸毛,但是没人看见的时候就又忍不住跑过来找人要亲亲蹭蹭。
黑发灰眸的精灵盯着奥列戈上下滚动的喉结看了会,认命地叹了口气。
她努力克服了一下被人搂在怀里睡觉的不适感,然后就安安静静地闭上了眼睛。恍惚中,她感觉似乎有什么东西很轻地蹭了她一下。
第二天,伊熙尔没敢让奥列戈知道自己一直自视为监视对象,但她还是从教习老师那里弄明白了奥列戈并不会把她当作姐姐或者别的什么她自欺欺人想出来的身份。
或许是由于那天晚上的奇怪的联想,她一直对奥列戈很纵容,由着他像个大猫似的把她搂在怀里又亲又嗅。
不过她也没什么本事反抗——精灵是天生的神箭手,但她手无寸铁。而且奥列戈看她看得她很严,除了在这座没有声音的城堡四处闲逛,她哪儿也去不了。
奥列戈也很懂得得寸进尺,从半夜悄悄溜进她的房间抱一抱摸一摸,到白天下了朝会就光明正大地跑来讨要亲吻和抚摸,他一步步试探着她的底线,然后在界限范围内充分享受他作为未婚夫的权利。
他们之间其实很少交流。伊熙尔不大爱说话,而奥列戈总是在发脾气,到了她身边又变得异常安静。
他很喜欢把整个毛茸茸的脑袋埋进她的颈间,她身上淡淡的香气总能让他感到舒缓平静。到后来,他几乎走到哪里都喜欢把伊熙尔拴在身边,连批阅公文的时候都要把她放在自己腿上。
不过,她还没允许奥列戈把自己扒光了按在床上操,尽管她能从他越来越灼人的眼神中看出,他已经快等不及了。
他有时候会从背后抱着她,一只手慢慢地在少女柔软的小腹流连游走,温热的指肚留下阵阵颤栗。他还要咬她的耳朵,暗哑的嗓音低沉得仿佛自言自语,“给我生个孩子吧,嗯?让我想想,生几个好呢。”
每当这种时候,精灵总是用温柔而顺从的回吻来回避答案。
其实他们心知肚明,她一直想要离开。
虽然奥列戈还勉强算个纯情少年,又总是将柔软的肚皮翻给伊熙尔看,无声地拉着她要摸要抱,但狮子无论怎样像猫咪一样撒娇都还是狮子。伊熙尔能感觉到他藏在阴影中的掌控欲和独占欲,以及流淌在弗塞沃洛德王室血脉中的暴虐因子。
更重要的是,她并不爱他,只是出于某种类似怜惜的心情,以及身为笼中雀不得已的暂时妥协。他或许也是因感受到这一点,所以才要一遍一遍以拥抱和亲吻确认。
但伊熙尔也没有想到她能够逃得如此顺利。
按照人族传统,筹备婚礼期间,未来的新人是不能相见的。虽然这位向来我行我素的未来君主早就把规矩破坏得差不多了,但是婚前的最后一夜还是要勉强做做样子。这本是出于对王后的尊重,却成全了伊熙尔逃跑的时机。
伊熙尔本来的打算只是赌一把。
叁层楼的高度足以拦得住一位身娇体弱的人类贵族小姐,但挡不住一个身轻如燕的精灵。而她的褐色袍子能让她躲进夜色,避开值守城堡的守卫。
但她没有多少把握能通过城门,并甩开追兵。
赌赢了,重获自由,赌输了,迎接她的则会是君王的冰冷怒火。
她很明白,如果被奥列戈捉回去,这一次他就不会那样好说话了。但她也明白,错过了今日,以奥列戈的性情,她很难再找到这样好的机会。
幸运似乎格外眷顾她。她轻盈地从窗上跳下来后,碰见了意想不到的访客——那只总来蹭吃蹭撸的狮子猫。它蹭了蹭伊熙尔的裙角,冲她喵喵叫了一声。
精灵懂得如何与动物交谈,据说从前还有精灵尝试教树开口说话。伊熙尔也同样听得懂猫咪的语言,不过它一般懒得理她,通常只屈尊拿毛茸茸的大尾巴来扫她。但今天似乎是个例外——它在让她跟上。
伊熙尔跟着猫咪七拐八绕,惊讶地发现自己似乎进入了一条古时的排水道。这条排水道穿过河底,直达城市北面的树林。
她松了口气,她几乎已经安全了。
猫咪此时也停下步子,转身望着她。伊熙尔蹲下来,抱起今天格外乖巧的猫咪亲了亲,“谢谢你,小家伙。”又从行囊里掏出一大块鱼饼,“今天是最后一次见面啦,这个,就当作是分别的礼物吧。”
猫咪又冲她喵了一声,用脑袋蹭了蹭她的手,然后就叼着鱼饼消失在了夜色里。
伊熙尔看了一会它的背影,起身向树林深处走去。
今夜看不到多少星星,但是月光很亮。
她忽然想起有一次奥列戈又不由分说地把她抱在怀里,像吸猫一样在她颈间和发间轻嗅,时不时地落下轻吻,似乎只是随口问到她的名字有何含义。
当时她只说,“伊熙尔”在精灵语中意味着月光,但她没有告诉他,精灵也把月亮称作是流浪者。
月亮永远自由地在夜幕中航行,从不在谁的窗口停驻。每个试图捞起月亮的人,最终都只能心碎地得到一弯破碎的倒影。
她叹了口气,心中祈祷奥列戈不要太过生气。尽管她知道这不大可能。
她其实并不讨厌奥列戈。
但奥列戈的爱意对她来说来得过于莫名,又过于蓬勃,她无法给出他想要的回应。
—————————————
精灵语大部分参考的《精灵宝钻》后面的附录,称呼月亮为漫游者(Rána)也是诺多族(魔戒里精灵的一大分支)的说法,其实女主私心也是参考诺多精灵来设置的,不过伊熙尔(Isil)是昆雅语里的月亮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