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觉得我在故意挑衅你?”
原来少女不仅眼神灵动,心思也很细腻。
他想表现得坦荡些,于是干脆应道。
“是又如何?难道你能射的比我好?”
“若我说,你的身法不错、力度也好,只是准度有差,你可会生气?”
知道我会生气你还问?!
他早就生气了,却依旧努力板着脸,心底那股子不服又蹭蹭蹭地冒了上来。
“你说准度有差,是指这箭不行、这弓不行,还是我不行?”
她瞧着他脸上瞬息万变的神情,不仅没有退缩、反而笑意更深,随即转身指了指小溪对岸的一块褐色石头。
“不服气的话,我们打个赌如何?若我能将箭射进那石眼之中,你便承认我说的话,还要答应我一件事。”
他转身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便见那块褐色巨石正中,有一处天然形成的、细不可见的缝隙。
那样的缝隙,便是拿着箭羽上前比划,也不一定能顺利通过吧。
以往在校场他们也会骑射练习,但军中射箭多以迅猛为主,如何能在短时间内、以穿甲的力度射中飞快移动的目标,才是要点。
他觉得少女在胡闹。
“赌就赌。”
少女向他伸出手来:“可有匕首借我一用?”
他从腰间解下匕首,对方抬手接过、利落抽出一支箭来,将箭羽修了修。
她下手很狠,没几下便将尾羽修得极窄,他在一旁看着,只觉得那支箭瞧着比自己先前见过的旋羽箭还要奇怪。
这样的箭,真的能射出百米开外吗?他越发不信了。
下一秒,匕首已被塞回他手中。
“你不信?”
他当然不信。
此箭投入使用已有数年,军中也不乏兵器老手,倘若当真如对方做的那般轻巧,又怎会多年未有精进?
少女没有再说话,只捏住那支箭、利落搭弦拉弓射出。
她稚嫩的手臂因为用力而有些颤抖,但射出的箭却十分沉稳。
那支纤细的箭在半空中划过一道流畅的弧度,最终毫厘不差地没入那石眼之中,干净利落得听不见一点金石摩擦的声响。
他呆呆立在原地,只觉得那箭不是穿透了那块石头,而是从他的心尖贯穿而过。
“你可承认,我说的是对的?”
他安静下来点点头,随即心中迅速产生了一个想法。
他又恢复了往常的样子,面上看不出什么,只有握着匕首、不安攥动的手暴露了些许情感。
“你射箭,准头不错,但力度差些。”他顿了顿,终于说出那句话,“我教你如何?”
“好,但是在这之前,你要先兑现你的承诺。”少女定定望着他的眼睛,羽睫下仿佛又另一泓溪水在荡漾,“我要明年新开的映水重楼。你会拿来给我吧?”
他也笑了,但他看不见自己此刻的表情,他以为自己还是矜持的。
“一言为定。”
一年时间,足够了。
他不仅会为她拿来她爱的花,还会献上他最赤诚的心。
彼时少年意气风发,他终究凭借一手精湛的箭法博得皇帝赏识,得以跟随圣驾前往猎场。
他已经想好了,参与春猎的高手各个身手不凡,他不求能在其中胜出拔得头筹,只求以少年之姿搏个出众,他便有机会面谢圣恩。
他不要金山银山、不要兵权官职,只是要一枝梅花,皇帝一定能够应允他的。
然而他终究求来的不是一枝红梅,而是一片血海。
皇家狩猎接连两日方能出囿,他昼伏夜出,因追逐一只牡麂,在第一日傍晚时分从围场偏僻处的山道岔出,无意中离开了猎场。
途径岳泽大营,他座下黑马不安地躁动着,他这才发现守军皆不知去向。雨安城门大敞,安顿肖家上下的别院府中血海泥泞、尸横满地。
他踉跄着四处查看着,想要在那无数血肉模糊的躯体中分辨出昔日族亲的模样来,却又害怕真的认出一二。
最后,他不再去看那些人的模样,只一一去探他们的鼻息、只想确认是否有人还活着。可探了七十九具身体,七十九具身体都无半点气息,直到他在后院的一口枯井中发现了几乎被砍成血人的姑姑。
肖黛还有一口气在,却已同死人没什么分别。他此生从未见过那样的伤口,明明凶器已经离身,却似有剑气仍留在血脉之中,所到之处筋脉尽断、皮肉分离。
他颤抖着将姑姑从井中拉出来,强迫自己不去看那张支离破碎的脸,用两根水井中栓水桶的绳子,将自己昏死过去的姑母绑在身后,试图在附近求得救助。他知道,那些凶徒或许还没走远,他必须在他们发现他之前离开雨安城。
他仗着自小同父亲在北部山林狩猎的本能,策马在斗辰岭的山道上飞奔。
远处雷声阵阵、由远及近,渐渐汇聚在他身后。
不是雷声,是马蹄声。
约有数十人之多,各个训练有素,从他身后逼来。
他仗着山路曲折,心道只要对方不能近身,他便仍有胜算。
可他毕竟身后负着一人,坐下黑马脚力已到极限,便是他将手中鞭子抽出了血,也仍逃不开身后越来越近的马蹄声。
突然,夜色中有另一种声音破空而来,尖锐而嘈杂,像是某种细小兽群嘶鸣的声响。
他身后的马蹄声开始混乱起来,金鸣相击的声音如疾风暴雨一般越来越密集,搅动着山谷中的风,将血腥气送到他鼻间。
父亲生前曾教导过他,行军者,切忌回头。
回头意味着犹豫,意味着瞻前顾后,意味着求果心切。
意味着将要功亏一篑。
可那此起彼伏的尖啸声越来越近,人体被切割的顿挫声仿佛就在耳旁,他几乎快要能感受到血泼洒在他脑后的热度。
他还是没忍住,只微微侧了侧脸。
暴雨来临前的黑夜中,他看见漫天银线交织而成的网在他身后变幻着,那群黑衣黑马的刀客被困在其中,仍以拼死的力气向他杀来......
就这回眸的一瞬,他感觉左肩有什么飞快划过,紧接着肩胛便是一阵剧痛。
视野晃动中,他隐约觉得那贯穿他左肩的东西,是一支黑色的箭。
群鸦夜啼。
山林中突然一阵骚动,是受惊后起飞的鸟群。
往事如烟般散去,肖准睁开眼,正见部下快步向他走来。
“禀报将军,正东方向有一支千人左右的伏杀队,许是白氏残部,是否要......”
果然,该来的还是来了。
“主帐可有传令下来?”
“说是要各营死守方位,其他的......没有了。”
肖准的目光望向远方平原之上的那一点火光。
那是伏兽台所在,也是王帐所在。整个伏兽台四周是一片毫无遮挡的小平原,平原四周则是一望无尽的林海山岭。这使得那一小块依山而成的平原好似一张有来无回的口袋,而口袋口正对着新开春猎的天子囿。
好一出春猎重开、旧账新算的好戏。
春猎是王座离开都城的时刻,也是白氏最后的机会。皇帝不会不知道这一点,更不会毫无准备。
早在出发前,各营大将都已接到密令,以春猎为由深入羽林别苑猎场各处,以守为攻、静待敌人走入圈套。
一切设计都不过是请君入瓮中的一环。所谓“春猎”,猎的不是什么飞鸟走兽,而是在暗处蛰伏已久的旧患。
“暂时按兵不动,让守卫提高警惕,静观其变。”
“是。”
部下领令退下,临行前又不禁多看了将军一眼。
而立之年的青怀候原本就比同龄人看起来肃穆一些,今晚他显得尤其沉重,那道身影就立在凸起的山石之上,仿佛已经同脚下大地融为一体、在这风雨中化作一座石像。
作者有话要说:
“狗与狼的时间”是一句法语谚语,意思是黄昏或黎明前,是一天中最昏暗的时刻,人们无法辨别狗与狼的区别。
第140章 犬与狼的时间(中)
重壁楼前灯火星星点点地亮起来,宫人们的脚步愈发急促,低低的人声在其间交错,楼中的人们已经察觉到了有什么正在逼近,正为那不知何时才会到来的黎明而担忧。
大地隐隐震颤,似有百兽要从那黑漆漆的树林边缘冲出。
而重壁楼上那处最安静的帐子依旧保持着静默。
夜色中的伏兽台被雨水打的晶亮,它以四四方方的古烽火台遗址为基,却足足扩建出原本三倍的大小。其上没有过多装饰,只有一层厚重的方石砖,每块砖石之间留有半指的缝隙,是为让雨水和兽血能够下渗不积。正中的一块石砖格外方正宽大,原本是为陈列春猎中狩猎之王的猎物,如今却立着一面巨大的青铜屏风。
屏风约有六七丈之高,百步外望去仿若一堵拔地而起的城墙,其上铸着密密麻麻的铜钉,每个铜钉内里又是空心的,敲击发出的声响可传百里。
一个佝偻的身影缓缓拾阶而上、来到伏兽台的正中央。
那是一名穿着素麻白衣的年迈礼官,须发已经尽白,捧着厚厚竹簿的双手皱纹深刻,犹如一截枯枝。
细雨打湿了他的双肩,他也浑然不觉,脚步依旧不紧不慢,最终在正中的石砖前颤巍巍地席地而坐。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打坐过了,但年轻的时候,他们经常会百人一起坐在大殿之上,彻夜颂念祭文直到天明。
他方坐好,另一名同样年迈的白衣礼官也已从石阶爬上来。两人眼神短暂交汇片刻又移开,颤巍巍地点头致意,后来者便挨着先到者身侧坐下。
石阶前又出现了第三人。
三人、四人、五人......十数人,数十人,一百人。
百人组成的礼官队列端坐于伏兽台上,白衣白发,在夜色中连成一片光亮。
天地间有一瞬间的静滞,就连落下的雨水也变得缓慢起来。
然后,重甲长戈的士兵犹如洪水般从树林边缘的黑暗中倾泻而出,一双双杀红的眼睛死死盯着伏兽台后的重壁楼,杀声震天、杀意遍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