蒸馏酒比古法简单发酵的酒,酒精度高上许多。姚欢再是不抗拒在北宋搞些穿越者熟悉的小把戏,也晓得要劝诫饮酒的量。
她刚想出语提醒,邵清已轻轻执了苏轼的手腕,搭起脉来。
“苏公此刻的脉跳,有急嘶之象,蒸馏酒这般酷烈,晚辈之见,应酌量,缓饮。”
邵清说到此处,忽地意识到自己此言,颇为扫兴,忙向姚欢看去。
姚欢冲他会心一笑,以接茬来安抚他:“是太烈了,我只尝了一口,心跳得像擂鼓,确有不适。”
苏轼虽晕乎乎,毕竟没醉,老人看看他两个,应道:“唔,剩下这半杯,老夫不饮了,但要送给一位故人。”
苏轼捏着陶盅,示意邵清将他扶到酒坊外。
正是金乌渐沉之际,站在山腰远望,天边千里绯色,壮丽不凡。
苏轼举杯向天,喃喃道:“王荆公,数日前,公的祭日,轼只烧了一首新作的词,礼数薄了。今日幸得好酒,将礼补上,公莫怪,莫怪……”
王荆公,就是王安石。
姚欢与邵清对视一眼。
二人微异的神色,被垂下目光的苏轼,捕个正着。
苏轼轻叹一声道:“自熙宁到如今,二十年,多少臣工大夫,仍在门第党派里打转。王荆公对我苏门父子入仕多有阻拦,家父又与王荆公不睦已久,许多人便以为,老夫与荆公必定势同水火。那就让他们,继续兴致高昂地去品评吧。天下自有公论,非爱恨异同能夺。”
姚欢默然片刻,鼓起勇气道:“天下人间,许多事情并无公论。文章诗词,尚且我之蜜糖、彼之砒霜,何况治国治世之策。无非是,君子之争不及于身,而小人之争,常有欲置对方于死地而后快的恶毒言行。”
苏轼眼中闪过一丝认可之意,继而好像被这些话打开了回忆之门,眸色迷离道:“元丰七年,朝廷终于准我离开黄州,我路过江宁,去拜谒当时第二次罢相的王荆公,我两个,同游数日,畅然欢谈。王荆公还劝我,也在金陵买块地,和他比邻而居,老于田园吧。”
几束斜晖穿过云层,慷慨地洒向大地,令山岭谷地、林木田垄,都被染成柿子色的暖红。
暖红也笼住了老人。
他眼中晶亮,说不清是因为夕阳的映照,还是因为浅淡的泪光。
“我没想到,江宁一别,便是永诀。王荆公在元丰六年便劝我归隐,我当时仕宦之心未熄,又回去穿了十年的官袍,呵呵……从公已觉十年迟,迟啊……”
苏轼喃喃着,将杯中的蒸馏新酒撒在地上。
姚欢一时之间,百感交集。
自己来到这个世界几年后,尝试蒸馏出的第一杯高度酒,半杯给了苏轼,半杯给了王安石。
对于真正的君子,累世累代,总仍有人,热衷于划分他们谁属于新党、谁属于旧党,热衷于定义他们谁是手腕高明的政治家、谁又是政治白痴。
试图这么做的人,胸中的气量,或许还不如小小陶杯中的一汪薄酒。
不远处的田野里,一大一小两个人影,披着晚霞而来。
正是阿缨和她的小女萍儿。
小萍儿满脸兴奋,噔噔地跑到众人面前,奶声奶气道:“苏阿公,姚娘子,那棵比其他树都高一大截的胡豆树,它,结出果子了。”
第310章 小心一些
姚欢盯着眼前这株鹤立鸡群的咖啡树。
那些带有类似于茉莉香的小白花,早已落尽,但枝桠间冒出的青莲子般的豆子,才是真正的宝贝。
姚欢的惊喜溢于言表,向邵清赞道:“叶柔找的大食番商真好,竟然能夹带一棵成树入宋境。如此,就算旁边的小苗中有些折损的,这一棵上的豆子,少说也有几百颗,明年的种子,应足够。”
邵清顶爱看这女子每达成一件心愿时,那几乎能笑出皱纹来的杏眼。
唐时的罗隐,写诗云: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
邵清却觉得,若要真正销愁,茶酒诗词哪里能做得彻底,分明还是要靠来自人的精神,积极昂扬的精神。
比云间燕雀、枝头绿芽还生机勃勃的人儿,穿行天地间耕种、创造。
如此好的精神状态,明日之愁、百日之愁、百年之愁,又如何解不得呢?
邵清凑到树前,参研了一回另侧枝桠间也开始钻出来的嫩果子,转头对姚欢温言道:“叶柔说过,当初契里寻到的大食番商,所要的酬劳,你不但没有压价,还多给了十贯。番商的心也是肉长的,遇上你这般不敲骨吸髓的客人,自会愿意一效犬马。”
邵清以为,自己的目光已盛满了欣悦,自己的言辞也已饱含了专注。
但姚欢抬头与他对视时,依然敏锐地察觉到,他似乎另有一分心事。
此际,夕照仍美。
老迈而不迟钝、微醺不失清醒的苏轼,片刻前来瞧了瞧咖啡果子后,就知趣地招呼着闲杂人等,撤离田野。
静谧的氛围中,姚欢直言问邵清:“你怎么了,今日上山看吾等酿酒,你有些,心不在焉。是京城有什么消息来?还是惠州城里发生了何事?”
邵清一怔。
短暂的瞬间,他感到暖意上涌。
自己一大早就赶上山来,到这黄昏时分,显然,姚欢一直在关注他,捕捉到了他掩藏起来的愁绪。
“是城中有事,东江的另一面,发了疫情,詹知州说,每年到了这个月令,都会发疫。民谚讲:六月谷子满,寒热鬼上床。十人九发疫,无人送药汤。”
姚欢问道:“这时疫,可是苏学士所说的瘴疠之气?”
邵清点头,面色却越发凝重:“我此前请教了苏公,苏公说就是瘴疠,去岁朝云娘子,也是六七月间染了瘴疠。苏公说,他立时为朝云娘子熬煮了新选过药材的圣散子方,依然无力回天。”
姚欢蹙眉道:“又是圣散子方?你可记得,我们在筠州时,子由学士就隐约有微辞,他认为子瞻学士,对圣散子方的疗效,太过夸大。各地疫病,根由不同,药方也应不同,世上怎会有包治百病的方子?”
邵清叹气道:“当初开封大水后,你煮粥、我煮药那些时日,苏迨过来,说的也是这个意思。但詹知州十分敬重苏公,去岁、今岁发疫,都让城中和周遭几县的郎中,用圣散子方给病患煮汤剂饮下。今日,你与林婆婆去酒窖中抬粮米时,我在院中,就向苏公提及,时疫病患的症状,看来与中原的春疫,很不相同,一味施用圣散子方,怕是不妥……”
“苏公不听?”
“嗯。”
姚欢盯着不再掩饰无奈的邵清,追问道:“寒热鬼上床,是什么意思?”
邵清道:“这时节,山下比山上暑气厉害,农人于田间果林,或者湖滩间劳作回来,明明仍是酷热未散的时辰,他们却忽地发起抖来,说仿如身在寒冬。嗣后,到了夜凉之时,病患又觉通体燥热,如在蒸笼。故而百姓称为寒热鬼上床。至于中原春瘟那些流涕咽痛症状,倒没有。”
姚欢不再出声,望着远处山墚,兀自思量。
邵清也陷入沉默,但胸中舒顺不少。
这样的时刻,有她在听,在问,然后静静地陪着自己,发一会儿呆,就足够了。
太阳终于落到了山后,邵清与姚欢往苏宅方向走。
田埂上,姚欢听到身后的男声缓缓道:“明日,我还是想过江,去看看,试试旁的药方。朝廷是寄来俸禄的,我怎好就这么坐在州府里,吃闲饭。”
姚欢倏地回头:“这瘴疠,会过人吗?”
邵清笑笑,如实相告:“我也不知。但做郎中的,怎好怕这个?
真的勇气,未必锣鼓喧天,往往就在淡淡的一句话里。
姚欢驻足,在开始晦暗的暮色里,将眼前男子容色沉静的面庞,看了一阵,柔声道:“小心些。”
这简单的三个字,因为从她口中说出,比醇茶、美酒、雅乐、温汤,都更抚慰身心。
邵清眼梢唇角,笑意化得更开。
他未再迟疑,上前两步,几乎同时,姚欢也往他胸前,靠近了些。
他顺势将她一把地揽在怀中。
盛夏时节,薄薄的衣衫上,尽是潮濡的汗渍,黏腻得鲜明。
却丝毫不教人难受。
姚欢能感到对方那嗵嗵如战鼓、越来越急促的心跳,男子胸前衣襟所传达的热意,也因此越来越炽烈。
邵清微微低头,将同样滚烫的双唇,贴在女子汗涔涔的额头。
与那次将她从丽园坊的噩梦中抱出来不同,这一回,邵清不仅紧紧地箍着她,手掌也开始轻抚着她的脊背。
然后是肩头、脖颈、面颊。
拥抱与安抚,唤醒了本能的情动,姚欢自然地抬起头。
邵清双唇,从她额头滑下,在她鼻尖如蜻蜓点水般一啄,继而索取到了她的檀口樱唇,辗转深入,从试探到坚定,再到几乎令女子透不过气来的渴求。
无言的交流,二人在感受首次这样热烈地喷薄的爱意时,又都真切地体会到,对方并不生涩。
男女之间白纸一样的过去,至少在他们看来,谈不上不好,却也谈不上多好。
当下的两情相悦,与彼此过去是否曾有过爱侣,有一个铜子儿的关系吗?
邵清吻得太深,终于令女子轻轻地挣扎了一下,推了推他的肩胛。
邵清忙与她分开,闭着眼睛,让自己的喘息渐渐平复下来。
最后,他拍拍她的背脊:“放心,我是郎中,吃不了亏。若能有更好的方子治疫,今后你也不用怕了。”
第311章 你是苏东坡我也不能盲从(上)
“黄花蒿?”
田野里,阿缨听姚欢说出这个陌生的植物名,眼中满是陌生的困惑。
姚欢见她懵懂的模样,怕中原口音与广府口音的差别带来理解障碍,只能再添上一些描述。
“会开黄花,那么一点点大,叶子比菊花细巧,有一点点像做青团的艾蒿。嗯,味道很冲,不好闻。”
阿缨闻言,忽地露出恍然大悟之色:“啊,我知啦,系臭蒿啦。”
她的爹爹王参军,虽中年后由乡间吏员转为末流官儿,实则也是种田出身。
她从小与各种农作物和野生植物打交道,一听姚欢补充的信息,立时从脑子里检索到了目标。
“姚娘子,随我来。”
阿缨引着姚欢穿到一处远离灌溉水渠的山地。
没有任何遮荫,烈日直晒,沙石多于泥土的地面上,蒸腾起灼灼烈焰一般,教人仿如靠近火炉一般。
罗浮山上,几乎处处乔木葱茏,姚欢住下后,还是头一回见到眼前这片不太像亚热带雨林的地方。
阿缨四下辨认一番,走到一处灌木丛边:“姚娘子请看,是不是这个?”
姚欢接过阿缨探身采下的草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