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衣人彻底瘫倒在地,沉默良久,长叹一声,哽咽道,罢了,罢了,这样不清不楚地活着,若他还清醒,想必也是不愿意的。
陆小凤忍不住蹲下身来,扶住薛衣人的肩膀,缓缓道,你该去睡一觉,沈百终虽看到一具尸体,却也不一定是令弟的,是不是?
不是他的,还能是谁的?薛衣人目中流出泪来,有谁会专门穿着他的衣服跑到这栋小楼里,任由火烧死自己呢?
陆小凤道,也许那本就是一具尸体,只不过被穿上了薛笑人的衣服。也许这火是别人放的,薛笑人图好玩,就把这人捉住,给他穿上自己的衣服过家家玩。
薛衣人道,薛家庄里有什么可惦记的?为什么会有人要放火
这话说到一半,他的神色就又变了,从苍白变成铁青,好像是被人捅了一刀。
我的剑!是不是我的剑?
提起剑来,薛衣人又有了力气,一个翻身,就从陆小凤手下出去,冲进后山。
燕十三看着他的背影,忍不住问道,他的剑怎么了?他的剑不是该带在身上么?他有很多把剑?
楚留香心中突然有些别扭,有些不对劲,苦笑道,像薛衣人这样的剑客,最喜欢收藏名剑,这些剑全部千金难求,任意拿一把出来也足以挑动腥风血雨
天亮了。
天亮好像总是一瞬间的事,谁也说不准太阳是何时升起的。
这里火光冲天,早已染红半边天空,浓烟滚滚下,更没有人能注意到太阳。
就当太阳升起的那一瞬间,薛衣人已从一处山洞中冲出来,脸上布满怒火,直直地盯住楚留香。
大家都盯住楚留香。
楚留香勉强笑了笑,道,宝剑莫非已全部不见?
薛衣人怒发冲冠,又看向沈百终,大声道,没错!剑室里的剑已全部丢了!
楚留香叹道,薛前辈,你也不用看沈百终,剑若真的是我偷的,他一定不会包庇我。这口黑锅我是万万不可以背的。
薛衣人如此重视自己的剑,平日里一定小心看管,今晚只是因为这一场大火才丢了东西,偷剑的人岂不就是因为放了火,才有了机会?
这一口黑锅上,不仅有剑,还有一条人命和一场大火。
薛衣人冷冷道,你今天刚来,我这里就发生这种事
楚留香道,我也去过很多人家里,难道他们都丢了东西?
薛衣人冷哼一声,道,你和左轻侯是朋友,所以才来偷我的剑,好让他赢!
这猜测很有道理。
陆小凤道,楚留香可是从不杀人的,这火又是谁放的?
薛衣人道,这
这也只是江湖传言,他杀不杀人又有谁真的清楚?
沈百终突然动了,他一动,就再也没有人可以不去看他。
我们一定会查出究竟是谁拿走了你的剑,也一定会查出是谁放了火,如果薛笑人还没有死,我们也一定可以找到他。
薛衣人的嘴动了动,却没有说出话来。
突然有一样东西砸向他。
薛衣人伸手一捞,就把这样东西拿在手里。
绣春刀?
嗯。
你为什么要把自己的刀给我?
要是我们没有成功,这把刀你拿去融了做剑。
薛衣人转身就走,他已没有什么好再说的。
不愧是从前的天下第一剑,他的心已经冷静下来,就好像大火中剩下的余灰,虽有火星,却不再燃烧。
可是凶手呢,剑呢?
在哪里?
清晨。
薛家庄已有人在打扫,打扫大火带来的灰尘,打扫客人们退下来的房间。
我们算不算是被赶走的?陆小凤笑道。
楚留香也笑,他好像根本没有把自己被误会当作一回事,笑道,我们顶多算是被请出来的。
燕十三看看他们两个,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还笑得出来。
他索性不去看他们,回头去看沈百终。
沈百终感觉到有人在自己,也低头去看燕十三。
他们为什么还在笑?
因为他们并不着急。
可是我认为情况已经很凶险。
陆小凤笑了,拍拍燕十三的脑袋,道,你觉得楚留香有没有偷剑?
燕十三摇头道,我已看出他对剑没有兴趣,也不会为了左轻侯去偷东西。
那么偷剑的是谁?
燕十三沉思道,是不是刺客组织的首领?
放火的又是谁?
也是他?
那么他是不是已经着急了?陆小凤耐心道,你说他这么做是不是就是为了让薛衣人对楚留香出手?
好像是的。
燕十三的眼睛越来越亮,他发现这种说法实在很有道理,这件事也好像只有这一种可能。
沈百终却抬手把陆小凤的手从燕十三头上拿开,淡淡道,骗小孩子的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陆小凤得意道,我本就不是东西。
燕十三皱眉道,他骗我?
嗯。
他骗我什么?
薛衣人与楚留香作对并没有什么好处。沈百终解开拴在树上的缰绳,黑色的袖子在燕十三眼前晃来晃去,几乎要挡住他所有的视线。
他突然想起了父亲的黑色衣服。
这个想法很奇怪,所以燕十三立刻将它忘了。
有我和陆小凤拦着,薛衣人和楚留香之间根本不会发生什么。沈百终继续道,这样做只是出力不讨好。
所以有人想要我们以为
没错。陆小凤点点头。
那么这个人一定是薛笑人!燕十三道,他肯定还没有死,也只有他能轻易偷出薛衣人的剑。
你说的很有道理。
燕十三接着道,可是,可是薛衣人一定不会信的,他是个好哥哥。
这次连沈百终也笑了一下。
楚留香笑道,你还需要多在江湖上闯荡闯荡。江湖上的事,总是很可怕,很离奇的,只要有一丝不对,你就要立刻去想。
燕十三不明白。
沈百终道,我和陆小凤能迅速赶过去,是因为我们本就在院子里。以楚留香的轻功赶过去,都花了不少时间,薛衣人又凭什么那么早就在呢?
楚留香继续道,薛衣人在那里,是因为他本就知道那里会着火的。
第75章 施家庄
施家庄离薛家庄不远,骑马很快就到。
这三个山庄都怪得很,明明关系不怎么样,却偏偏建得近。
施孝廉为人孤僻,惧内,同僚不多,客人也不多,仅有的几个朋友,也因为害怕花金弓不敢多来,和掷杯山庄全然不同。
这也许就是施孝廉和左轻侯关系不和的原因之一。
今天客人却有四个。
施孝廉是个举人,本就不敢拦住沈百终,因为自己的身份,就更加不敢造次。
他娶的老婆是金弓银弹铁鹰爪的花金弓,儿子的老婆是薛衣人的女儿薛红红,就算不是江湖人,也是半个了。
施孝廉是个又大又高的胖子,胆子却小得很,他一点也不明白锦衣卫为什么会找上门来,更不明白陆小凤和楚留香为什么会来,只能战战兢兢地叫人上茶水。
沈百终开门见山,道,我们想看看施茵的尸体,这并不是因为施家犯了什么大事,只是想查一查别的东西。
施孝廉呼出一口气,道,好,好,我这就叫人带你们去。
这里好像很流行种竹子,施茵的小屋也在竹林里,她的尸体虽在棺材里,棺材却也还在屋子里。
她的母亲光记得去掷杯山庄要说法,说女儿去世是因为左轻侯请走了所有名医,却偏偏忘了安葬自己的女儿。
守在这里的只有一个奶娘,叫梁妈。
梁妈身边还有一个小伙子,帽子戴的很低很低,看不清脸,只能瞧见露出的一点点皮肤,他的下巴倒是很白,像是不出绣楼的姑娘家。
他们站得实在是太远了,就算看得见,也根本听不清这两人在嘀咕什么。
燕十三抱紧怀里的剑,道,我去。
你去?你的轻功怎么样?陆小凤笑道,我看这种偷听人家讲话的事,还是要交给专业人士来干。
专业人士自然就是楚留香。
楚留香也很好奇,他很想自己去听听,但如果燕十三要去,他是不会和小孩子抢的。
他知道燕十三被他们的推论打击了自信,变得有些沮丧,正是需要一件事找回信心的时候。
燕十三道,我不需要轻功,我还是个小孩子,他们不会太警惕我,也许只会给我几块糖,叫我到一边去玩。
说到最后几句,燕十三眼里流露出一种很不屑的神色,让他看起来一点也不像一个小孩子,这种神色也让他看起来更孤独、更冷漠。
没有混过江湖人永远也不知道小孩子的可怕,燕十三显然已被这样对待过很多次。
如果他们对他的态度很警惕,那么这两个人一定有什么秘密要藏起来,最起码也可以说明这两个人和别人很不同。
燕十三走了。
他走的时候把剑给了沈百终,让沈百终替他拿着。
陆小凤叹了口气。
他从不会无缘无故叹气的,所以沈百终立刻道,你怎么了?
陆小凤道,他好像已很相信你。
嗯。
像他这样的孩子,父亲母亲都已不在,又在江湖上一个人闯荡过一段时间,应该是很难相信别人的。陆小凤道,更何况这孩子简直就像一匹孤狼,或者是一只孤鹰,叫这样的人付出信任来,比我不喝酒了都要难。
楚留香完全同意。
他和我们认识不过一两天,就肯叫你拿着他的剑了。陆小凤接着道,我看北镇抚司里又得多准备一个房间。
沈百终道,那不是很好么?如果他愿意留下,就可以住下。
陆小凤向后靠在凉亭的柱子上,喃喃道,这人可真是好说话,白有那么冷的外表。
屋子里,燕十三已一脚踏了进去。
这里是一个很好的房间,有雕花梳妆台和精致的花架,只可惜正中间停了好大一口棺材,叫人心中顿生凉意。
现在他倒是能瞧得见这年轻男人的脸了。
他不光下巴白,整张脸都是白的,手上的皮肤也很嫩,五官精致俊秀,举止文文弱弱,倒好像是女扮男装。
但燕十三心里很清楚,他也有能力辨认出来,这一定是个男人。
你是谁?年轻男人说话带着京味儿,细声细语。
梁妈拍他一下,让他不要说话,自己道,这位少爷,你是不是迷路了?你是不是我们老爷的客人?
燕十三摇摇头,道,我是施茵派来的。
年轻男人目中放出光来,已迫不及待地要说话。
梁嘛却抢着道,我们小姐已经死了!你在胡说些什么?
燕十三不说话,用一种很平淡的眼神看着梁妈。
梁妈于是去看年轻男人,两个人对视一眼,点了点头。
梁妈道,小姐不是昨天才传过消息么?怎么又有?
燕十三冷冷道,我不知道昨天的事,我只有今天的消息。
梁妈道,是什么?
燕十三道,她问你们怎么处理得这样慢。
年轻男人叹口气,道,花金弓一心想着去掷杯山庄找麻烦,不肯回来主持葬礼,我们又能怎么办呢?这件事该问问左明珠的,她叫自己的老爹服个软,说不定就成了。
哦。燕十三应了一声,道,我还有一件事要说。
快讲!
沈百终,陆小凤还有楚留香来了,就在前厅。
梁妈一脸茫然,不知道这三人是谁,年轻男人的脸色却变了,从那一种很独特的白色变成了死灰,急道,他们来做什么?这里难道有什么案子?
燕十三道,他们是受了左轻侯的委托来的,目的就是查一查他女儿被借尸还魂的原因。
年轻男人哗的一声站起来,对着梁妈道,我们得走了!这三个人一定可以把我们所有的老底都揭出来!我得带着施茵走!
梁妈也急,道,可是尸体还没有下葬
来不及了!这件事就拜托您老人家了。年轻男人握住梁妈的手,您对我们实在有大恩大德,如果我们还能回来,一定会把您接走,去安度晚年。
梁妈笑道,我已经是个老太婆了,还能图什么好事呢?只要茵儿过得好,我就心满意足了,你们快走吧,你一定要好好待她!
年轻男人道,我会的。我一定会的。
说完这句话,他就一压帽子,立刻走了,他的轻功倒也真不弱,腿上的功夫很好。
梁妈看看燕十三,道,你是怎么进来的?你准备怎么出去?
燕十三道,这个不需要你管,我这就走,我也一定出得去。
燕十三就这么大大方方地走了出去,消失在梁妈的视线里。
陆小凤看着那年轻男人远去,小声道,他走起路来的样子倒有些眼熟。
楚留香道,你认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