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内,长条几案上檀香冉冉,原先摆好的纸砚与几迭函书均被移到旁侧,正中间腾出的空里摊着幅仕女图。
朱守栎颤颤巍巍站着,看了眼几案后坐着的绝色男子,单手扶额,面无表情,目光沉沉落在画中,熏香缭绕而上,那半截露出的手臂在白烟里若影若现。
朱守栎一时忘记收回视线,先前没太看清,现下不免暗忖坊间传闻也不全是假的,他们李家人确实生得一副白净的好皮囊。
李翧眉眼未动,开口道:“不说点什么?”
朱守栎乍然回神,当然要说!
他暗自清清嗓音,酝酿好情绪,把早已打了千遍的腹稿自舌尖一轧,一句句送出口。
他从自己是沉家老太君的远远远房表亲,来燕京暂住讲起,之后经过了怎样一番机缘巧合,又是如何一番激烈的心里斗争,才决定做出这效仿“楚人献玉”之事,中间再聊表几句忠心,不图回报,只求为王爷排忧解难也。
冗长一段,李翧静静听着,他既没有打断,也没有任何反馈。
这种沉默逼的朱守栎继续开口,他舔舔干燥的唇,胡乱补充道:“那日王爷能寻回物什,佳人亦能,此乃天意!”
天意。
李翧忽轻笑出声,兽形香炉里吐出的白烟转了个旋儿,又绕到上空解开。
朱守栎以为是在笑他说话愚蠢,双颊猛然燥热,顿时手足无措起来。
但其实没有,他笑是因为真得愉悦。李翧抬起头,眼底还有叁分笑意,“我记得你。”
朱守栎想他说的是上次酒楼的偶遇,忙赞王爷好记性。
李翧否定道:“不,先前你在清云馆连摆数日酒席,我有所耳闻。”
朱守栎:“?!!”
李翧将画卷起撤到一旁,一张单色信笺放在正中用镇纸压好,墨锭在歙砚转动里化为乌墨,问道:
“你都请了谁,钞引寺丞?副司库?亦或是...太府寺少卿?”
语气很轻,吐出的话却好似有千金重,朱守栎一颗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只觉空气骤然凝固,令他难以呼吸。
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官商勾结的罪名他担不起。
“太府寺掌管天下财赋之事,公务繁忙,小人绝不敢叨扰!”
“小人原是杭州的茶商,这两年杭州茶叶产量少,新茶基本都被几大茶行收走,剩给我们散商的已寥寥无几。为了交引一事,我此前在杭州榷货行碰了一鼻子灰,被逼无奈才辗转来燕京,设酒席...是为了能在燕京开个脸。”
他急通通说完,额上渗出一圈汗。
“既如此还是回杭州吧。把这封信带给裕安茶行的大当家,他会带着你的,立刻动身不要逗留。”李翧收笔,将信笺封好递给眼前吓得哆嗦的人。
……
二十一、二十二…
青青站在回春堂柜台前,仰着头百无聊赖数着一排排药格子,身边还有四五个人围在柜台前,边闲谈边等着拿药。
她偶然想起朱公子这两天的举止,更觉他怪异,晚娘说得对还是叁公子靠谱。
数到第叁十五时,药格子被人快速拉开,二姑娘细长的手伸进去抓了一把,扔到秤盘掂量几下就倒到黄纸里,继续抓下一味药。
她动作快,量又准,从青青面前扫过时,衣袖带起的风惊得一摞药方子哗哗响。
青青使劲嗅了下草药味,余光暼到药房隔帘掀起,现出一抹青衫,便曲起指节敲了敲柜面,略带歉意笑道:“二姑娘,我得回去了,我明天再来取行吗?”
二姑娘忙碌中放下杆秤,抬眼见是她,亲切笑道:“可以的。”
青青出了药店后,穿过大街特意挑小路回去。今日因母亲他们都去了宝光寺祈福,她才有机会出门。
走到竹林间一条宽道时,忽听得身后有人喊她。
“姑娘留步!”
青青回头诧异道:“叁公子?”
叁公子跑到青青身前,怀里抱了一提药包,缓缓喘气。他本生得清俊,此刻倒显得有些狼狈。
他缓过气,将药包一把按到青青胸前,“怎么不拿药就走了。”
青青忙反手接住,慌乱中注意到他袖口的白边染了一片墨,应是写药方时不小心沾上的,喃喃道:“我忘记带银子了。”
“回头我跟二姐说一声,你下次来抓药记我账上。”
青青皱眉摇摇头:“这不合适。”
叁公子却不打算在这个问题上多费口舌,机会难得,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说。
他侧过头,不敢看眼前这身量小小的女子,虽只见过四五面,但对他来说足够了。
心砰砰跳起来,握拳轻咳一声,说道:“我明日要动身去永州见习叁个月,父亲、母亲近半年都那边经营药草生意,祖父也在那边。”
“我祖父医术高超,你晚娘的病他一定有法子治好,你..你等我学成归来可好?”
等他来回来....
青青听他稍稍语无伦次的话,不可置信地瞪圆眼睛。
叁公子脸上带着可疑的红,想了想看着她下定决心道:“罢了,叁个月太久。一个月,你愿意等我一个月吗?”
叁公子的眼睛澄澈无比,青青愣了一瞬,她仿佛在里面看到了这世间最热切的期盼,就像几年前的自己那么单纯真挚的挂念另一个人一样。
她笑着低下头,紧紧楼住怀里的药包,点了点头。
竹林间的风好像从四面八方吹了过来,情愫、悸动、馨香与青涩气都如恋人一般交织在一起。
叁公子心动不已,所有美好的词句都不足以形容此刻的心情。
他想摸摸她软软的脸庞,想着竟真举起手来,可快触到她时又怕轻待了她,恰巧望见发髻间沾着一片柳絮,便伸手捻开。
“回见。”
“回见。”
青青身影消失在路尽头,叁公子还舍不得挪步,其实他还想告诉她:
父亲只有娘亲一个,大哥哥只娶了大嫂嫂,我有了你,也会一辈子对只你一个人好。
指尖,柳絮柔软黏腻。
一个月,一个月很快就过去了。
青青从后门回来时,天已经黑了下来,朱守栎在正门提着灯笼,高高兴兴指挥小厮将收拾好的行李般到马车上。
也许今天是什么好日子,不圆满的人竟同时得到了圆满。
青青踏进苍兰院,晚娘早早吹了灯,院子里暗沉沉的,弦月当空,绿叶满枝头的海棠树被月华渡了一层光。
青青走近,素手扶上海棠树干,粗糙又冰冷的触觉传来。
眼前一切都在泪里润开,她说不上自己是酸涩更多,还是轻松更多。
“明年还能见到你开花吗?”
“我希望自己见不到。”
等青青进屋后,掩在暗处的人才缓缓走出,怔了片刻后伸手碰了碰海棠枝叶。
.……
程丹在房内换衣准备歇息,突然一阵敲门声响起,他穿好衣打开门闪身而出。
李翧站在廊下,见他出来直接说道:“齐侃来信说在扬州发现了淮阳王的踪迹,我要亲自去一趟。”
程丹敛住神,正要说一同前去时,李翧道:“你留下,帮我办一件事。”
“何事?”
李翧转过脸,走到庭中,月光染了一身,程丹听他笑道:“本王的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