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宾科长读了大学,在水利局有头有脸,你杨慧芳也是县城百货大楼的售货员,夫妻俩吃公家饭,家里条件不差,干嘛非要让姑娘辍学去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帮亲戚带孩子?”
“宾阳这孩子爱读书,就让她读嘛。财校出来找个单位当会计,不比做个没文凭的小保姆强?”
杨慧芳有苦说不出。宾远航让老三去给侄儿当保姆,她也不愿意,不是心疼孩子,就是觉得自己脸上没光彩。可是宾远航没儿子,把个侄儿看得金贵得很,动不动就说:女儿有屁用?将来我们死了还不得靠侄儿修坟?这回侄儿生了儿子,宾远航激动万分,觉得这是宾家的根,得全家都哄着,便安排宾阳辍学去帮着带孩子。
楼道间的争执越来越热烈,最后工会主席李明宣跑了来,狠狠地批评了宾远航的封建思想,命令他们写下保证书,绝不重男轻女,承诺供宾阳读完财校,这事儿才算结束。
陆桂枝叹息一声,看到一半就回了家。想到自己从小受到的待遇,只能庆幸母亲有大智慧,养父善良纯朴,供自己一直读书,不然……恐怕自己也不会有今天的好日子。
进屋正看到徐云英在帮盛子越梳辫子,父亲和两个弟弟在一旁闲聊,陆桂枝高高兴兴要帮女儿戴件首饰,盛子越取出一个玉蜻蜓发夹别在鬓边,这个发夹是小学时罗莱让师兄们送来的。
“就戴这个,素净简单,挺好看的。”玉蜻蜓通体碧绿,水头极好,雕工精妙、栩栩如生。
陆桂枝站在一旁欣赏自家姑娘。她穿着自己做的绿色波点连衣裙,荷叶领、蓬蓬裙、本色小腰带,大辫子油光发亮,发尾用一根绿色绸带束好。那一支玉蜻蜓安安静静地趴在鬓边,给她添了一抹灵动之美。
啊,我家大姑娘亭亭玉立、眉目如画,真好看!陆桂枝微笑不语,在心里赞叹一句。
收拾停当,一家人一起下了楼,刚走出楼梯间,就看到宾阳蹲在泡桐树下默默流泪。盛子越走到宾阳身边问:“你在哭什么?”
宾阳抬起头,大大的眼睛里带着一丝倔强:“我们都是女孩,为什么你父母那么支持你读书,我爸妈却动不动就让我辍学?这一次如果不是闹得大了,工会主席出面,我真的就只能去堂哥家当小保姆了。”
盛子越眼前闪过陆家坪五妹的身影,她早早辍学在家带弟弟、做农活,被繁重的家务劳动压弯了腰。妇女解放的口号喊了这么多年,可是依然没有从根本上改变女性弱势的地位。
“你若强大,无人践踏。”听到盛子越的这句话,宾阳收住泪,似懂非懂地看着眼前这个自带光芒的女孩。
“怎样才能强大?”
“多读书吧,很多道理都写在书里。”
第108章 港城来客3
因毛.主.席诗词中一句“芙蓉国里竞朝晖”, 湘省酒店不少以“芙蓉”为名。湘岳县城的这家芙蓉宾馆先前是外贸局接待外宾的旅馆,后来有人承包并装修了这个宾馆,豪华舒适、管理标准, 吃喝玩乐一条龙,一跃成为县城最高档的地方。
陆桂枝带路,盛子越挽着徐云英, 陆成华、陆建华扶着陆春林, 六个人走进芙蓉宾馆, 立马有门童来开门迎宾。
走进明亮宽敞的大厅,奶油黄的大理石地板倒映着屋顶水晶吊灯的光芒, 空气里弥散着玉兰味清新剂的香气, 极尽豪富气派。
徐云英还好,到底是年少时经历过富贵的人。陆春林却是苦孩子出身, 做了一辈子篾匠, 从没进过这么高档的地方,眼花缭乱的, 手脚根本不知道往哪里搁,幸好有成华和建华两个儿子扶着,不然恐怕站都站不稳。
一个身穿红色旗袍的美女服务员礼貌地将陆桂枝一行人引进宾馆最豪华的包间。这是一个套间,门口是一个会客厅, 地面铺的织锦地毯绚烂无比, 沙发、茶几、花架一应俱全。后面是一个宴会厅,大圆桌子上铺着洁白的桌布,屋角摆着一盆茂盛的发财树。
服务员推开重重的会客厅大门, 这个厅在北面,窗外芭蕉嫩绿、翠竹摇曳,屋内阴凉清雅, 头顶的吊扇悠悠转着,坐在沙发上的人正在喝茶闲聊,一看到陆桂枝与盛子越当先走进来,都站了起来。
桂明康穿着清爽的白色唐装,清瘦依然、白发似雪,但面色多了一丝红润,双目清亮,精神看着不错。他一看到盛子越和桂枝,脸上浮起一个发自内心的笑容,迎上前来:“桂枝,越越。”
他的笑容忽然凝在脸上,目光落在走进来的徐云英、陆春林身上:“云英……你们来了。”
徐云英穿一件朴素的蓝布斜襟大褂,头发整整齐齐梳成个圆髻盘在脑后,眉眼温柔、举止落落大方。她微微一笑:“表哥,你们来了。”
陆春林个子不高,和云英一样穿着蓝布大褂、黑布鞋,他头发花白,满脸皱纹,驼着背、勾着腰,憨憨一笑,没有说话。
桂明康深吸了一口气,定住心神,指着站在身后的一对中年男女介绍道:“来,我给你们介绍一下,这是我的儿子桂纪中、儿媳魏珍、孙子桂念华。”
桂纪中个子不算高,微微有些发福,真丝衬衫深棕起暗花,金色的纽扣上雕着“桂”字暗纹,戴着金边眼镜,整个人看着矜贵稳重。
他了解养父的过往,知道徐云英在桂明康心中的地位崇高,对徐云英与陆春林十分恭敬,走上前弯腰唤了一声:“姑姑,姑父好!”
魏珍一袭暗红色丝质长裙,身段窈窕,玲珑有致,风韵犹存,颈间挂一条洁白的珍珠项链,颗颗浑圆,足有小拇指指节大小,泛着悠悠珠光。
她挽着桂纪中的胳膊,表情略带矜持,浅浅一笑:“姑姑,姑父好!”港城人讲普通话,都似乎嘴里含着块糖一般,尾音略向上升,含糊不清,要听懂还得费得力气。
桂念华依然清雅贵气,穿一件轻薄的白衬衫、袖子挽到小臂之上,他站在父母身旁,很温顺地唤:“姑奶奶、姑爷爷好!”唤完,他冲盛子越悄悄眨了眨眼睛,眼中满是笑意。
徐云英将两个儿子往前一推:“这是我的两个儿子,陆成华、陆建华。”
双方认了亲,陆成华与陆建华都是见过世面的人,倒也没有露怯。兄弟俩对视一眼,都在心里暗叹:这个表舅好气派!再结合他姓桂,只与大姐桂枝交往密切,内心都有了一个念头:只怕眼前这个港城富商不是母亲的表哥,而是母亲前面的男人,大姐是他的孩子吧?
桂明康见到云英这两个外貌出色的儿子,连连赞叹:“好好好!”这两个眼神清明、举止有度,一看就知道是善良向上的好青年,比那媚上欺下的陆良华强了百倍。
盛子越站在母亲身边,作为小辈最后一个打招呼:“舅舅、舅妈好。”
桂明康越看这个外孙女越欢喜。大气、稳重、沉静,难得是见谁都不发怵,这气派完全镇得住场子。
“来来来,告诉舅外公,你这次考了多少分?选的哪个学校、什么专业?”
先前听桂枝说起盛子越报考的学校与志愿,桂明康有些不乐意。按照他的想法,未来的华国将是经济腾飞的阶段,这个时候学经济、金融、工商管理最为合适,做个建筑师有什么意义?他曾经对盛子越说过自己的建议,但显然她有自己的想法,并没有采纳。
长辈坐好之后,盛子越站在母亲身边,对桂明康认真地汇报:“舅外公,我和师父学国画已有六年,美术基础还不错。原本按照师父的安排,我得去京都美术学院学国画专业,接师父的班。可是我前两年去京都之后方才发现华国之大、建筑之美,立志要学建筑学。为了让师父同意,我才立下两年考上京都大学的赌约。”
听到这里,桂明康不服气地问了一句:“什么师父,说什么接班?这么大的口气!”
陆桂枝在一旁解释道:“越越的师父名为罗莱,是京都美术学院的退休教授,国家级书画大师。”
国家级……大师?桂明康挑了挑眉,感觉自己的权威受到了挑战:“大师又怎样?师父哪有舅外公亲近?你以后啊,有事找我,别总听你师父的。”
盛子越垂下眼帘,掩饰着眼中的笑意。她想到罗莱提及桂明康时那一脸的不以为然:港城到底还是底蕴差了点,只晓得赚钱。钱是什么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东西,何必汲汲营营?
可能是看盛子越没有反应,桂明康清咳了一声,对坐在父母身后的桂念华说:“你将来给我老老实实读工商管理,听到没?”
桂念华乖乖地应了一声:“好!”
桂明康笑容和蔼,从口袋里取出一张巴掌大小的存折,交到盛子越手上:“读书好的孩子,我都有奖励。我帮你办了张存折,先存了五万,以后每年我给你打两万当零花。”
盛子越接过,瞅都没瞅一眼存折里面的数字就放进口袋。她现在是小富婆,外公桂明康给的钱收得很坦然,脆声道:“谢谢舅外公。”
桂枝也有这样的存折,桂明康看她并没有继承产业的意愿,索性便将大部分流动资产都给了她,现金、证券、珠宝……她手上的钱多得花不完。穷惯了的孩子陡然富贵,她有些不习惯,索性都存着,反正现在她不缺钱。
魏珍偷偷瞟了一眼老爷子,简直不敢相信眼前这个一脸的慈爱的老人是曾经叱咤m国唐人街、让无数华人闻风丧胆的“桂爷”。平时不苟言笑的他,到了这块土地就变得轻松愉悦,真神奇。
桂明康敛了笑,斜着眼睛望向魏珍一眼。魏珍心中一咯噔,忙从珍珠鱼皮手袋中拿出一个红绒布袋,从里面取出一只纯金古朴浑圆镯子。
她走过来轻轻拿起盛子越的手,将金镯子套了上去,笑眯眯地说:“舅妈第一次见你,按我们港城人的习惯,见面礼得是金器,越越你别嫌弃太俗。”
魏珍体态微丰,小臂雪白,十指纤纤,左手中指戴了枚碧玉戒指,戒面碧绿通透,如一汪潭水,一看就知道价值不菲。
她自嫁到桂家,生下一儿一女,平日里金尊玉贵地养着,打打牌、逛逛街,过得很是舒适。突然听说公公竟然寻到了亲生女儿,心里有些打鼓,就怕分薄了家业。这一次跟了来就是存心要看一看,让公公天天念叨的桂枝、盛子越到底是何等人物。
金手镯圈口略有点大,沉甸甸的,估摸着有一百克左右。盛子越手腕纤细,肌肤白皙细腻,戴这式样简洁、金黄灿烂的浑圆镯子十分好看。
盛子越抬眼看着魏珍,凤眼之中光华璀璨:“多谢。”她的眼睛与神态与桂明康有七、八分相似,看得向来畏惧公公的魏珍心一抖,忙笑道:“谢什么?舅妈还怕这礼太轻了呢。”
一家人和和气气说了一会话,等盛同裕接盛子楚过来,魏珍又送了一个金镯子,高高兴兴地拉着盛子楚的小辫子说:“这孩子长得真漂亮。”
再听说她从小学戏,已经开始在剧院客串些角色出演时,魏珍更高兴了。港城人也爱热闹,红白喜事都要唱戏,虽说戏种不同,但玩法一致。作为合格的阔太太,捧角的事情岂能少了她?
“楚楚啊,你可不可以唱一小段给舅妈听听?”刚才还高冷的阔太太,一下子变得和蔼可亲,笑得眼睛弯弯。
盛子楚向来大方,站在地毯之上,摆开阵势,兰花指一放,亮嗓开唱。
“薛公子他本是相府东床,
与小姐定姻缘未拜花堂。
老相爷千挑万选才选上,
早晚必中状元郎。”
粤剧也有《春草闯堂》这一出戏,作为资深戏迷,魏珍一看盛子楚的神态举止、一听她的唱段唱词,立马就知道唱的是《春草闯堂》中的哪一段。
她兴奋地盯着盛子楚,欢喜地对桂念华说:“你这个妹妹不得了,才十一岁就有这样的品貌、身段、嗓音,如果在我们港城,肯定能当顶尖的影视明星!”
桂念华看了一眼盛子楚,点头道:“是好看,比我们港城的童星苏梦梦还漂亮。”
一段唱完,余音袅袅,魏珍一边鼓掌一边道:“唱得真好!”她亲热地挽着桂枝的手,真心实意地赞美着,“桂枝啊,你是怎么教育孩子的?你看你这两个女儿,一个状元一个名角儿,都这么优秀。我家那个女儿……只晓得花钱!”
桂纪中咳嗽了一声。
魏珍呆了呆,不知道如何才能描补回来。桂念华在一旁接了一句:“爱花钱倒没什么,关键是她不爱读书。”
桂明康表情严肃:“念英再不努力,就送到m国去读女子寄宿学校。”桂纪中与魏珍同时站了起来,恭敬地说:“是!”
徐云英看到这里,便知桂明康家教极严,养子及媳妇对他非常恭敬,不由得暗自后悔。当初公婆与自己都对良华过分溺爱,若是管教严厉一点,也不至于让他走了歪路。
开席了。
桂明康安排徐云英、陆春林坐了主位,自己坐在陆春林身边。对着一桌子琳琅满目的丰盛菜式,桂明康举起酒杯站起来,对着陆春林说道:
“妹夫,我桂明康在这里以茶代酒,向你说一声谢谢。”
陆春林想要站起,却被徐云英抬手压住,他向来听话,马上就坐着不动,一味地点头。他颈脖上那硕大的“富贵包”隆起,抬头不易,嘴里连声道:“不谢不谢。”
徐云英望向桂明康,泪盈于睫:“春林,当得起你一声谢。”
桂明康眼中也有了泪意,他低眉敛目,真心实意地鞠了一个躬:“妹夫,战乱之中云英承你照顾才能活下来。桂枝一个女孩子如果不是有你们,哪能上大学、成为工程师、嫁个读书人、培养出两个出色的孩子?我谢谢你!我桂明康侥幸活下来,也有了微薄产业,以后但凡妹妹、妹夫有什么差遣,万死不辞!”
陆春林摆手道:“当不起,当不起。我一个穷篾匠,云英不嫌弃嫁了我,生儿育人、操持家务,半点福都没有享到,是我感谢她咧……”
桂明康将酒杯举到陆春林眼前,与他手中酒杯相碰,杯口低于陆春林的杯口,这尊敬之意让桂纪中动容:“爸——”
桂明康瞥了一眼儿子,目光中带着一丝警告。桂纪中忙站起身,拿起酒瓶:“我来替姑父倒酒。”
陆春林喝了一口酒,酒入喉咙,辛辣而清冽,暖意入肚,他似乎得到一种支持,哆嗦着嘴唇说道:“桂枝是自己会读书,我……我没做什么。”两行老泪滑过他的面颊,这一刻他想到了很多——
自己的父亲嫌弃桂枝的眼神;
母亲在灶房甩锅打碗:前头带来的妹子,还想吃饭!
云英哽咽着哀求:就让桂枝读书吧,家里的活我来做。
同村的兄弟:又不是你的种,读那么多书做什么?
可是,做人得有良心啊。没有云英,他连家都没有,桂枝读书是云英执着的念头,那就顺着她吧。幸好自己坚持供桂枝读了书,不然……没脸见桂明康啊。
桂明康将酒杯转向徐云英,再一次鞠了个深躬:“云英,表哥对不起你。喝过这杯酒,过往一切皆散,以后让小辈们多多走动,我们……我们……”
他说了半天,终究是没有办法忍住心中的不舍与伤痛,眼泪落入酒杯之中。
“我们,都好好过日子吧。”
徐云英站了起来,举起手中酒杯,表情郑重,声音里含着一丝温柔:“表哥,四十年不见,我们都还活着,这是老天的恩赐。你好好保重身体,没事就来家里坐坐,陆家坪虽不是宛溪村,但风土人情样样相同。我和春林的家……就是你的家,你只管来住,我给你煎茶喝、做饭吃。”
桂明康道了一声好,仰头将杯中茶喝了。两人四目相对,皆从对方眼中看到那份浓浓的情意与关怀,泪水滑落,笑容亦浮现在脸上。
放下那一份执念的桂明康心情舒畅,小辈们聊得也很愉快。
陆建华是个人来熟,丝毫不觉得桂纪中这个出行有医生、保镖陪同的港商有多么了不起,兴高采烈地询问着港城风情、企业发展史。桂念华悄悄问盛子越内地高考的历程,魏珍捏着盛子楚的小手稀罕得不行,向桂枝请教如何教养女孩。
吃过饭之后,一行人参观了桂枝和成华正在做的新房子,桂纪中掏腰包赞助两万。当时农村做房子只需几千块就行,这钱足够两栋房子豪华装修、电器齐备。
桂明康为人端方、驭下极严,桂纪中和魏珍对他敬畏有加。真要算起来,桂纪中只是养子,桂枝却是桂明康嫡亲的女儿,桂纪中这一段时间有些战战兢兢,就怕桂明康把自己一直管理的医药集团交给桂枝继承。
过来一看,桂枝胸无大志,只想在这小县城过安稳日子,盛同裕也是个善良简单的人,对钱财俗物并不执着。盛子越和盛子楚各有理想,全都对经营明康医药集团没有兴趣,桂纪中这才悄悄地放下心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