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机有些不解:“李教授,赵处长已经打过电话, 县建委的王主任在招待所等着您呢。”
李朝阳摆摆手:“我们先看看县城,如果古城都不在了,我留在这里做什么!”
他刚才透过车窗一路看过来,发现到处都在修路、盖房子, 沸腾的工地处处都有, 古色古香的建筑却难觅踪影。
浓浓的失望涌上心头,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让他哪里还有心思去见什么县城建委主任?他只想看看,这个昔日充满明清特色的县城到底变成了什么样子!
司机没有办法, 只得拖着这一车人继续向前开,绕着县城转了一个圈。李朝阳盯着车窗外雨雾里,铺上水泥的大马路、毫无特色的方正砖混楼, 他的脸越来越黑,眼中闪着怒火。
“都没有了!全都没有了!二十年前我来的时候,这里青砖铺路、巷道平整、双坡水的单脊老宅星罗密布,老百姓在古城的保护下安居乐业,现在都没有了……”
他的声音一开始充满愤怒,渐渐地几近哽咽,听在盛子越的耳朵难受极了。
她劝慰李朝阳教授:“老师你别着急,经济发展是大势,大势所趋之下我们的力量终归还是微小。县城想发展,老百姓愿意住新房子,这也正常。”
李朝阳长叹一声,肩膀垮了下来,颓然坐回座椅,对司机说:“好了,去建委了解一下情况吧。”
车停在县城建委的大停车场里。
溪谷县建委主任受了赵红艳处长的嘱咐,又尊重京都大学的教授,殷勤无比地接待李朝阳,在招待所食堂摆了一桌丰盛的宴席。
学生们单纯快乐,坐了大半天的车早就饿得不行,见到吃的大快朵颐,李朝阳却食不下咽。他问建委主任:“你们县以前那个杨家巷呢?我记得那个湾子出了两个状元、一个烈女,树了三块大牌坊。”
王主任胖乎乎的脸上满是笑意:“李教授,您还记得我们县城的杨家巷?五年前就没了。那三个牌坊六几年的时候被红.卫.兵砸了个稀烂,只剩下几根石柱子。前几年改造开了大马路,嫌那几根柱子碍事,用挖机给挖倒拉走了。”
李朝阳霍地站了起来,金属椅子在地上刮出一声刺耳的“呲——”
“没了?你知不知道那是文物!三个牌坊记录了杨家湾明代最辉煌的历史,一门两状元、一烈女,他们的故事当地的老人都知道。”
王主任脾气好,笑嘻嘻地往李朝阳的碗里夹了一筷子凉皮:“李教授莫性急,吃点凉皮消消火。当时拆牌坊的时候,文物管理局也没人有意见呢。
你不知道哇~那彩画、匾额早就毁掉了,只剩下几根石头柱子有啥好看的?省里也下了指示,一切为经济发展让路嘛。”
李朝阳叹了一口气,坐了下来。
盛子越隔着桌子对他说:“老师,溪谷县没得古城了,还有其他地方有嘛。我们能看一个是一个,能救一个是一个!”
李朝阳认真地看了一眼盛子越,眼睛一亮,有道理!难怪罗大师说她有想法,不要拘着她,果然。
苏岭悄悄在桌子底下竖了竖大拇指:“你胆子真大,敢在饭桌上和老师这样说话。”其他两个研究生也都十分佩服盛子越的勇气。
要知道,导师在研究生心目中地位崇高,学生在老师面前哪敢主动说话?
李朝阳望向王主任:“现在还有哪个县城的古城保护得比较好?”
王主任对附近几个县城情况比较了解,道:“估计也只剩下仙灵县了。他们县距省道远,交通不方便,招商引资一直搞不起来,县里也没什么心情搞建设。不过……”
他停了停,看一眼李朝阳,嘴角带笑。眼前这个教授是全国顶尖高校的教授,单纯直爽,对官场的规则半点都不懂,但是,他对学术的执着让他敬佩。
“不过,你们动作得快一点,我听说仙灵县的领导也坐不住了,正在做县城发展规划,如果规划落地,估计旧城也得拆。”
听他这一说,李朝阳坐不住了,招呼着学生快点吃饭,对司机说:“吃完我们就直接去仙灵县。”
盛子越几个交换下眼色,赶紧加快了速度,抓个窝窝头在手上,站起身一抹嘴:“老师,我们吃完了。”
王主任笑容可掬地将他们送出建委大院,也不得不佩服眼前这位京都大学的教授,半点架子都没有,就连带出来的学生也干净纯粹。
他送他们上车之后,挥了挥手:“李教授,有需要的话,给我打电话啊,我办公室的电话是……”
盛子越默默将溪谷县建委办公室的电话记在心上,这里不通火车,估计仙灵镇更偏僻。万一遇到什么事,有了电话至少还能求助一下。
雨伞上的水落在车厢地板上,水嗒嗒的,苏岭将脚向后缩了缩。她的鞋子已经打湿,穿在脚上又潮又冷。虽然是七月,溪谷县却有些冷,寒风一吹,苏岭抱住了胳膊。
盛子越从背包里取出一个薄披肩递给她:“师姐,披件衣服吧。”
苏岭一边道谢一边接过披肩披在身上,一阵暖意传来,这让她终于感觉舒服了点。这才发现这看着灰扑扑的披肩光滑而柔软,手感非常舒服。
她转头望向盛子越:“你这披肩又轻又暖和,真是好东西。”
盛子越抿嘴一笑,海拔4000-6000公尺的高原驼羊绒,轻、软、延展性、保暖性、通气性好,世界最好的天然纤维,这披肩花了她不少钱呢。
溪谷到仙灵走的是县道,道路条件差,有一段路非常泥泞,司机放慢了速度,一边开一边摇头:“再不修路,真没人敢到仙灵去。”
窗外雨势转小,绵绵密密,远处山岭起伏、田野辽阔,道路两旁绿树成荫,时不时伸出几枝持满粉色花朵的紫薇,小野花随处可见。
下午三点,吉普车开进仙灵县城的建委办公楼。
司机看时间太晚,只得匆忙交代了几句就独自返回。领导明天下午还要用车,没办法。
县城很破旧,政府机你都在一栋楼里。
李朝阳个子高大、走路带风,戴着眼镜很有气势,带着四个年轻人,有的背画夹有的提着黄色的测量仪器,一进大厅就引来众人注目。
李朝阳把自己的介绍信拿出来,建委主任绍建云迎上来,热情地伸出手:“京都大学的李教授!久仰久仰!赵处长已经给我打了电话,欢迎指导工作啊。”
李朝阳和他寒暄几句,单刀直入:“我这次过来,是要编一本古城风采的书。听说你们仙灵县古城保存良好,过来参观,拍照测绘,不知道绍主任能不能支持一下?”
绍建云打了个哈哈:“不急不急,我看你们舟车劳顿,先休息休息喝口茶?”
李朝阳回身看了眼学生,这四个孩子跟着自己一路火车、汽车,连口热水都没喝上,心中一软,点头道:“好,那就有劳。”
绍建云将他们领进会议室,让底下人倒了几杯热茶。
盛子越低头啜了一口,茶味微苦,略带咸味,一股浓浓的草木清味,味道很奇怪。再看汤色新绿,叶片尖细微卷,想着应该是当地自制的茶吧。
见盛子越观察手中茶,李朝阳解释了一句:“这是当地人用枸杞芽尖做的茶,养肝明目,喝得惯吗?”
绍建云看着李朝阳:“李教授见多识广啊,这个茶当地人喝得多,外面人知道的不多。”
李朝阳笑了笑:“二十年前我跟董文理先生来过仙灵县,喝过这个茶。”
绍建云年约四十,在官场而言正是年富力强的年龄,他是当地人,也不知道董文理先生是谁,只客套了两句:“贵人踏贱地,这是我们仙灵县的荣幸啊。”
一杯热茶下肚,大家终于觉得活过来了。
盛子越也感受到了建筑学专业学生跑野外的艰苦。负重奔波、日晒雨淋、饮食不定时、不是坐车就是走路,难怪师兄师姐们都说是苦差事。
绍建云正在向李朝阳叫苦:“我们这个小县城,发展严重滞后啊。开车的话,上省道要走十几里路。如果坐火车,得走七、八里路到芒里县。那个小火车站一天只有两趟车经停,冷清得很。”
李朝阳有些惊喜:“芒里通火车了?”
绍建云羡慕地说:“是啊,虽然只有两趟客车,但交通条件也比我们仙灵好得多。我们这里汽车、火车都够不着,要发展,难呐!”
李朝阳和他考虑的问题完全不同,问道:“那芒里这几年是不是发展得很快?那里的明代城墙还在吗?”
绍建云哈哈一笑,似乎觉得李朝阳这个问题很有趣:“还要那旧的石头墙做什么?火车一通,芒里这几年发展快得很,我们去年还组团去学习。新建的商业广场、小手工商业街搞得红火得很呢,县长说了,借钱也要搞建设。”
李朝阳听了心头一跳:“仙灵也要拆古城墙?”
绍建云让底下人拿来一张彩色规划平面图,铺开在会议室的玻璃茶几上,得意洋洋地说:“正好京都的专家在这里,请李教授指教指教新出炉的仙灵县总体规划。”
李朝阳从沙发上站了起来,走到茶几旁边,俯下身认真看着这张零号大图纸。其它几个学生也站起来,走到老师身边。
图纸右上角写着“仙灵县总体规划”七个大字。
县城并不大,在李朝阳的印象中,整个县城被厚重的城墙包围,呈现出四方周正的城市格局,非常有特色。
可是在这张图纸里,旧城墙全部拆除,所有的巷道被推翻。计划在县城中央建一个中心广场,从广场出发延伸出六条大马路,其中三条为商业大街,另外三条为城市生活干道,串联起学校、医院、生活区、行政区。
如果按照这个规划实施下去,仙灵古城将不复存在!
李朝阳的双手在颤抖,声音也变得嘶哑:“不能这样搞!”
第144章 仙灵县3
绍建云一听有点不高兴。
仙灵县城规划是他一手主持, 请了省规划设计研究院的高工做的设计,方案大气、开创性强,他非常满意。
仙灵县交通不便, 经济不发达,改革的步伐就应该迈大一点。过于保守哪能提高经济效益?县城领导都喝西北风去?
为了招商引资,他还联系一些从县城走出去的企业家、创业明星, 他们也表示过可以投资参与商业大街的建设。省里领导也发了话, 规划方案审批通过之后, 可以考虑优先财政拔款。
这个李朝阳教授只看一眼规划图,就说什么不能这样搞, 那要怎么搞?还守在那破城墙、旧屋子过日子?大家都不发展了?
邵建云脸上倒是没有露出什么不满, 他微笑着说:“李教授,您是京都来的大专家, 可能对我们县城不太了解。
一千年历史的城墙日晒雨淋, 墙皮子已经风化;上百年的老房子漏雨、掉砖、木头朽、线路老化,早就破旧得住不了人。俗话说得好, 不破不立。我们县城想要发展,不打破这古城格局,是没办法吸引投资者的。
这……就是现实,与理想总会有差距, 对不对?”
李朝阳的内心里充满了矛盾。他是建筑学专业本科生, 建筑历史与理论专业研究生,一直做的是历史建筑保护研究。
近年来国家推动改革开放,各地城市发展速度加快。以前大家还不知道如何推动经济发展, 但自从去年深市土地拍卖之后,各地政府都认识到了土地潜在的巨大价值,掀起了一场轰轰烈烈的土地革命。
这样的背景之下, 保护与发展、传承与创新之间的矛盾越发深刻。历史建筑应该何去何从?李朝阳痛苦地思考着。
会议室里一阵沉默。
突然,外面传来一阵骚动,有人在外面大厅高喊:“邵主任!邵主任!不能这么搞!那都是文物啊——”
邵建云眉毛一皱,自言自语道:“这个老郑,搞什么名堂!”
他不想理睬外面的人,对底下人使了个眼色,那人心领神会走出去,顺路将会议室的门掩上。盛子越耳朵灵,外面的对话清晰传到耳中。
“郑所长,你注意点形象!县政府又不是菜市场,嚷嚷什么。”
“孙科长你来得正好,我跟你说,赶紧向邵主任汇报一下,三台挖土机开到西边城墙那里去了,说是建委让扒墙?”
“好好好,我们知道了。你先回去,等下我派人了解一下情况。你们文管所管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就好,管那么宽干什么?”
“孙科长,这个城墙就归我们管。这可是建于秦代的城墙,历经两千年风雨屹立不倒,马面、墩台、窝铺皆保存完整,是不可多得的历史文物,不能扒啊!”
孙科长显然有些不耐烦,声音里带着一丝烦躁:“郑所长,城墙那么长,有五千多米……”
“确切地说,是六千一百五十七米。”郑所长显然是个较真的人。
“好好好,六千多米包围整个县城,少一段又怎么样呢?你一个文管所恨不得把我们县城都管下来,那还得了!”
“孙科长,你让我见见邵主任,我亲自汇报,好不好?那上面的每一个墩台我都用手抚过,马面、窝铺七十二个,城垛、垛口三千个,象征的是孙子七十贤、三千弟子,寓意深刻,一个都不能少啊,少一块砖,我都心痛啊……”
郑所长说到后面,声音里已经带上了哭腔。
盛子越听到这里,凑近李朝阳的耳边,悄悄说:“老师,县里已经派了三台挖掘机去扒城墙了。”
李朝阳一惊,耸然挺起腰,眼镜后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冷光:“怎么回事?”
“砰!”
会议室的大门被人推开,一个五十多岁的瘦小男子闯了进来,湿漉漉的花白头发、泛起白雾的厚重眼镜片、贴在身上的灰白衬衫、满是泥点的长裤、后跟磨损严重的黑色凉鞋,一副老实巴交的知识分子形象。
男子径直冲向邵主任,嘴唇直打哆嗦:“邵主任,让挖机停下来吧!那城墙不能扒啊!如果扒了,我们就都成历史罪人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