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再过二十年,苏岭也不会忘记今天所看到的一幕。
盛子越那军绿色的七分裤底下,露出半截雪白的小腿,白得耀眼。弓步、挺胸、右手高举,整个人化作一道闪电,飞速劈向刚才还得意洋洋、玩弄着郑福民的无耻强盗。
“啊——”常老大的右手胳膊上一道血线飞溅。刚才拖拉郑福民的时候,这条胳膊宛如掌控一切的神,现在却陡然落下神坛。
盛子越一刀落下,立马拔刀后退。
她弯腰抱起郑福民,退回到李朝阳身边:“撤!”
拆迁队向来跋扈,打架斗殴是常事。但像今天这样二话不说拔刀相向、老大被刺止都止不住的情况却是第一次,瞬间乱成一锅粥。
李朝阳这边所有人一齐后撤。
盛子越打横抱着瘦小的郑福民,感觉到他的气息越来越微弱,问:“医院在哪里?”
小范和小汤慌手慌脚地跑上来,指着东面黄泥路的尽头:“医院往那儿去。”
盛子越将郑福民交给看着身体强壮一些的小范:“那你们赶紧送他去医院吧。”
小汤傻乎乎地问她:“那你呢?”盛子越手起刀落,出手如电,英气十足,小汤瞬间臣服。
李朝阳一跺脚:“快去啊!记得报警!”这个时候还磨叽什么,老郑这两个底下的人有点木头木脑的。
郑福民送往医院急救,李朝阳带着学生先返回县政府。一路上心情复杂地看着盛子越,有欣慰,有羡慕,还有一丝担忧。
这孩子,太有主意,太有本事……当她的老师,压力大啊。
第147章 仙灵县6
一路走, 李朝阳一路琢磨。
古城墙是否安全?拆迁队领头小头目受伤,工地乱成一锅粥,古城墙一时半会拆不了。
古城墙那扒开的口子怎么办?挖掘机破坏力惊人, 那已经扒开的两人宽洞口,急也没有用,只能等下一步找古建文物队的人来修。
郑福民是否无恙?郑福民这次拼了性命, 抵死抗争, 对方力气大、下手黑, 估计受伤不轻,但目前已及时送往医院, 应该没有性命之忧。
盛子越动手伤人犯不犯法?眼看着歹徒伤人, 见义勇为,出发点是好的。如果只是动手, 问题不大。但她使用了匕首, 这就有些麻烦。国家对刀具管制严格,她随身携带兵器伤人, 肯定是不对的。
想到这里,李朝阳对盛子越说:“把你的匕首交给我。”
盛子越不解地转头望向老师。
李朝阳冲她伸出手,表情严肃:“随身携带刀具,这是不对的。何况你还拔刀伤人, 赶紧交给我保管。”
为老师撑着雨伞的盛子越哪里舍得交出军刀, 皱眉道:“这是我的。”
李朝阳拉下脸:“交给老师!如果有人问,就说这刀是老师的,伤人的也是我, 听到了吗?”
他扫了苏岭他们三个一眼,表情很严肃:“这一次盛子越拔刀伤人,是见义勇为, 因为对方是个成年男子,力气大、杀伤力强,她打不过只得动刀。但是你们必须知道,非不得已,不能如此。
如果有人问起,就说这刀是老师的,用来……用来削苹果。动手的人,也是老师,和盛子越没有关系,你们记住了没?”
盛子越没想到老师会自己担下所有事情,表情有点呆呆的。苏岭几个忙点头应了:“是,老师我们知道了。”
李朝阳冲盛子越伸出手,态度很坚决。盛子越无奈,只得将军刀交了出来。
县政府的人早已经下班,只剩下一个值班的人,一问三不知。
李朝阳带着孩子们取了行李,在旁边的招待所住下,让他们赶紧洗个热水澡,换件干净衣服。再安排服务员煮了姜汤,每个人灌上一大碗,看大家精神状态尚好,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苏岭洗完澡从卫生间出来,用干净毛巾擦头发,一边擦一边说话:“幸好我剪了短发,要是长头发多麻烦。”
盛子越用一条速干毛巾裹住长发,换了一身浅棕色亚麻套装,束口的长袖、长裤,一看就宽松舒适。
听到苏岭的话盛子越微微一笑,没有说话。她坐在床上,细心地擦干脚丫,抹了点润肤霜,再套上雪白的袜子。今天恶战一场,精神高度紧张,她也感觉到疲惫。
一股淡淡的奶香味传来,苏岭好奇地问:“你这抹的是什么?”
盛子越没有抬头,只解释了一句:“穿凉鞋泡了水,脚有点起皮,我抹点绵羊油。”
苏岭来自桂东,父母都是医生,家中并不富裕,何曾见过像盛子越这样精致的女孩。不由得啧啧称奇:“盛子越,我觉得你好矛盾。一会像个娇小姐,一会像个女战士。”
盛子越低声一笑,笑声轻柔。她的侧脸凤眼眼角微挑,笑起来嘴角也勾了起来,透着股妩媚的味道。
苏岭呆呆地看着她,心神激荡,忽然间就看傻了,喃喃自语道:“盛子越,如果我是个男的,肯定会爱上你。”
盛子越白了她一眼,将穿着雪白棉袜的脚平伸,双手交叉置于脑后,懒洋洋地靠在被窝卷上,对苏岭说:“等下吃饭你的鞋子怎么办?”
苏岭穿着一双人字拖鞋,将滴得出水的脱鞋甩干,放在窗台上:“先晾着吧,今天晚上我就穿拖鞋。”
两个人正说话呢,忽然听到外面走廊传来一阵喧哗。
是李朝阳的声音!盛子越和苏岭对视一眼,同时屏息倾听。
“我一个人过去就可以了,让我的学生在招待所休息。他们坐了一天的车,到现在又累又饿,他们都是孩子,还在长身体,耽误不得。”
一个陌生中年男人声音很严厉:“李教授,请你配合我们,所有参与下午伤人事件的,都必须到局里接受调查!”
“伤人事件?不仅仅是伤人吧?毁坏国家一级文物、打伤郑福民,这样恶劣的事件你们应该先去关心躺在医院里生死未卜的受害者,去抓那个伤他的拆迁队小队长!
当时我就在现场,说明情况的话我一个人去就行,学生娃们劳累了一天需要休息,为什么非要他们接受调查?这是什么道理!”
“报警的是县建筑公司,告的是你们拿刀伤人!什么毁坏国家一级文物、打伤郑福民?我们没有接到报警。”
对方的态度非常强硬。
“咚!咚!咚!”急促的敲门声响起。
苏岭心一惊,下意识地望向盛子越。盛子越迅速下床穿上运动鞋,冲她点了点头。她顺手解开裹在头上的毛巾,长发如瀑布倾泻而下。
苏岭打开门,两个身穿制服的公安人员站在门口,他们的身后站着面色焦急的李朝阳。
公安人员表情很严肃:“两位同学,请出示你们的学生证,和我们一起去一趟公安局。”
盛子越心中嘀咕:那个小头目一看就不是好东西,拆迁队用挖掘机破坏古城,做的也是违法犯罪的事,他们竟然敢报警?
她心头涌上一种不妙的感觉,飞快地穿上外套,背上军绿色的大挎包,准备打一场硬仗。
一阵兵荒马乱之后,李朝阳带着四个学生来到了仙灵县公安局。县城不大,公安局占地面积不大,一个小小的停车场、一个院子加一栋两层楼的老式砖混建筑。
这栋建筑建造于五十年代,二楼外走廊砖砌的围栏、山墙上大大的革命标语、楼梯间的水泥栏板,建筑符号十分有代表性。
公安人员将李朝阳等人带进一楼问讯室。
只是一间简易的办公室。十几个平方米,摆了几把铁脚靠背椅、一张厚重的铸铁桌子,北面一扇装铁栏杆的窗户紧闭着,西面白墙上写着八个黑色仿宋大字“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除此之外,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李朝阳等人被带进来之后,两名公安人员什么话也没有说就离开了。等了五分钟,众人开始不安。
张明扬低声说:“怎么回事?把我们急慌慌地带过来,就这样晾着吗?”
“咕噜……咕噜”吴宏肚子里发出一阵声响,他红着脸不好意思地说:“那个,我饿了。”
苏岭可怜巴巴地看着李朝阳,眼里满是依赖。
李朝阳也是第一次被当成嫌疑犯带进公安局,有点摸头不知脑,他从椅中站起身:“我去问问情况。”
刚拉开门,门口便传来一声斥责:“不许外出,老老实实在里面待着!”
李朝阳问:“公安同志,请问……”还不等他把话说完,门口看守的人不耐烦地说:“到时候你们自然会知道,回去!”
当老师的人都有些清高,陡然遇到这样粗暴的对待,李朝阳心里不是滋味,他提高了音量:“小同志,我是京都大学的李朝阳,我想给学校打个电话。”
“我管你什么大学、什么教授,到了这里就得听我们领导的。打什么电话!先回去等着。”
李朝阳只得退了回来,恨自己太老实。刚才在招待所应该先与学校保卫处取得联系,说明情况,寻求组织帮助与支持。现在想打个电话都不让,还不知道将来会遇到什么不公正待遇。
他看着四个学生努力挤出个笑脸:“走廊外没人,门口有人守着,不让我们出去,也不让打电话,目前只能等着。”
他颓然坐在椅中,望着屋子里唯一一张光秃秃的办公桌,长叹一声,这一次出师不利,累得孩子们也跟着老师受苦。
苏岭脚上穿着人字拖,走动时鞋底与脚板、地里相碰,发出噼里啪啦地声响,在这间空荡荡的房子引发回音。这让大家的神经愈发紧张,忽然后背发寒,抱着胳膊不敢说话。
今天下午大家一起在雨中并肩战斗,保护古城墙不被挖掘机破坏,激于义愤。此刻被关在这间空屋,软禁起来,大家才开始害怕。
明明是拆迁队的人破坏文物,怎么被关的是我们?
明明是那个常老大伤人在先,怎么不见公安抓他们?
明明郑福民还在医院急救,我们师生见义勇为竟然被关?
仙灵县,这是个什么鬼地方!
如果这里的人官官相护,拆迁队和公安局的人是一伙的呢?会不会就这样把大家软禁在这里,不给吃不给喝,折磨我们?
越想越怕,苏岭不敢再走动,挨着盛子越坐着,悄悄问:“怎么办?”
张明扬咧嘴一笑,从背包里拿出一个塑料袋放在那张铁桌子上:“好在我聪明,吃剩下的玉米面窝窝头都带过来了。”
吴宏从口袋里也掏出个皱巴巴的塑料袋:“昨天出发前在学校买的茶叶蛋应该还没坏,先吃点垫垫肚子吧。”
袋子与食物摩擦发出沙沙的声响,伴随着玉米清香、八角桂皮的浓香,一下子让大家的精神振奋起来。
苏岭跳了起来:“啊,有吃的!”
盛子越从包里拿出五个漂亮的黄金帅苹果也放在桌上,粉嫩嫩的黄色,飘散着香蕉与苹果揉合在一起的甜香,让人一见就恨不得咬上一口。
她拿起一个苹果,送到李朝阳面前:“老师,你肯定也饿了,先吃点东西吧。”
李朝阳不知道如何表达自己的内心所想,努力让自己笑容平静和煦:“好好好。”
他拿起苹果,在衣袖上擦了擦,咬了一大口,对同学们说:“大家都抓紧时间吃吧,先填饱肚子要紧。”
鬼知道等下还会遇到什么,吃饭最重要!
张明扬左手一个窝窝头,右手一个茶叶蛋,吃得有滋有味,惊喜地说:“这么久了窝窝头虽然有点硬,但味道还不错。茶叶蛋又香又咸,配着吃正好。”
一时间,问讯室里只有咔嚓声响、食物飘香。
两个窝窝头、一个茶叶蛋、一个苹果,风卷残云般吃完,大家都觉得人舒坦了许多。吴宏打了个饱嗝,心满意足地向椅背上一靠:“我吃饱了。”
苏岭快手快脚地将苹果核、鸡蛋壳全收进塑料袋,正要放在屋子角落,被盛子越接过塞回包里。
盛子越走到窗户边,拔开插销,窗扇内开,一股清冷地风夹着雨点吹了进来,屋里的食物香味渐渐消散。
看到盛子越行事如此谨慎,李朝阳暗暗点头。难怪罗莱大师对她那么呵护,她的确值得人信任与喜爱。只是这个一言不合就动刀子的坏毛病,得改。
雨还在下,暮色渐渐笼罩房间,吴宏找到门边的拉绳,“啪!”地一声,灯亮了。
三角形的灯罩将白炽灯泡的光线聚集成一个圆锥,挥洒而下,正对着桌子前方那一块地方。